第41章

类别:其他 作者:Charles Dickens字数:5931更新时间:23/03/24 11:38:55
进了弗利特之后,匹克威克先生遭遇了什么事;看见了些什么犯人;以及怎么度过了第一夜 汤姆·洛卡先生,陪着匹克威克先生进监狱的那位绅士,下了那短短的一段台阶之后突然向右一转,领路前进:穿过一扇正开着的铁门,跨上另外一层短短的台阶:就进了一条又窄又长的过道,那里既污秽又低,在下面铺了石头,光线很坏,只有在相隔颇远的两头各有一只窗户透进些微弱的光。“这里,就是这里了,”那位绅士说,把两手向口袋里一插,掉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看看匹克威克先生。“这里是敞厅组。” “啊,就是这里呵?”匹克威克先生答,低头看着一层黑暗而污秽的台阶下面,那里通到一排地下的潮湿阴暗的石头地牢,“那些呢,我想这里大概是犯人们贮藏他们的少量煤炭的小地窖吧。啊,那种地方走下去是不大愉快的;不过很方便,我相信。” “是呀,要说这里很方便呢,那里并不奇怪的,”那位绅士回答说,“因为明明有几个人非常舒服地住在里面呢。那里是市场,就在那里。” “我亲爱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不是真的说那些肮脏的地牢里有人生活着吧?” “不是吗?”洛卡先生答,带着一种愤愤然的惊讶表情:“我为什么不呢?” “生活!——就生活在那下面!”匹克威克先生叫喊着。 “就生活在那下面!是嘛,还是死在那下面呢,那是常事!”洛卡先生答:“那还有什么呢?有谁讲过什么闲话吗?生活在那下面——那真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地方,不是吗?” 洛卡对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恶狠狠的神情,而且还用他那激昂的态度咕噜着说了一些咒诅自己的眼睛、四肢和血液循环的难听的话。因此,后面一位绅士觉得还是不要再继续谈下去为妙。随后洛卡先生走上另外一层楼梯——像通到刚才他们曾经成为讨论题目的那个地方的楼梯一样的污秽——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紧跟在他后面爬了上去。 “瞧这里,”洛卡先生说,停下来喘气,那时候他们走到一条像下面的一样大小的过道里了,“这是咖啡间组:这上面是第三层,再上面是顶层;你今天晚上去睡的房间是看守室,从这里去的——跟我来吧。”洛卡先生一口气说了这话,就爬上另外一层扶梯,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维勒就跟在后面。 这些楼梯从一些靠近地板的各式各样的窗户得到光线,窗户外面是很高的一堵砖墙圈住的一块铺石子的空地,在这里的墙头上有防贼铁钉。那块空地,从洛卡先生的话里看来,是网球场,又据这位绅士所说,似乎在靠近法林顿街的那一部分监狱,有一块小些的场子叫做“画场”,那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得名的:在很久以前,在它的墙壁上曾经一度出现过类似扯着所有的帆而行驶的若于战舰的绘画和一些别的艺术品,这些都是一位坐牢的画师在闲散无事的时候画的。 他说了这些消息,他的目的显然不仅为了开导匹克威克先生,而更多的是为了发泄一件要紧的心事。事后,他们到了另外一条过道里,于是这位向导带领着他们走进尽头的一条小过道,打开一扇门,露出一间样子一点不讨人欢喜的房间,里面摆放着八几张铁架子的床铺。 “瞧,”洛卡先生说,用手扶住门让它开着,得意地回头看着匹克威克先生,“就是这大房间!” 然而,匹克威克先生看见他的寓所时脸上所表现的满意神情是那么的轻微,洛卡先生只好盯住直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威严的沉默的山姆·维勒的脸,寻求感情的共鸣了。 “就是这房间呵,青年人,”洛卡先生说。 “我已经看见了,”山姆答,平静地点一点头。 “你在法林顿旅社也不用想找着这样的房间,你想是吗?”洛卡先生说,喜洋洋滋滋地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听了这话,维勒先生把一只眼睛随便而自然地闭一下作为对这句话的回答;这可以被认为表示他想是这样的,也可以被认为他想不是这样的,也可以说是他根本没有去想,随便观察者怎么想好了。他干了这一手之后,又把眼眼睁开,就问哪一张床是洛卡先生所吹捧的内行的人去睡的。 “那张就是,”洛卡先生答,指着在角落里的一张生满铁锈的床。“那张床呀,我想它能使任何人睡觉,不管他们要不要睡。” “我想是这样的吧,”山姆说,斜眼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好像看看他的决心有没有被这种种所见所闻动摇了的任何迹象,“我想睡在此地的另外几位都是绅士们吧。” “可不是么,”洛卡先生说,“他们中间有一位,一天喝十二品脱啤酒,哪怕在吃饭的时候,也是烟不离嘴。” “他一定是个头等角色了,”山姆说。 “天字第一号,”洛卡先生答。 匹克威克先生甚至听了这种消息,他一点也不丧气,微笑着宣布说他决定今天夜里尝一尝那张带有催眠性质的床的滋味;洛卡先生告诉他,随便什么时候他要睡就睡,既不需要给任何通知也不需要办任何手续,说罢就走了,留下他和山姆立在过道里。 天黑下来了;那就是说,有几个煤气喷口在这从来就不明亮的地方点着了,作为对于降临室外的夜幕的致意。因为天气有点儿热,过道两旁无数小房间里的一些房客们就把房门半开着。匹克威克先生走过的时候带着他那颗好奇心和兴趣向里面张望。有一间里面有四五个粗大汉,透过一重烟草的云雾隐约可见;他们俯在半空的啤酒瓶之上闹嚷嚷地谈论着,或者用一副非常油污的牌玩着全幅四[注]。在邻近的房间里可以看见一个孤独的人,借着兽脂烛的微弱光线注视着一束污垢面破碎的纸,由于灰尘而变成黄色,由于年代久远而脱落成一块块的了;他在上面第一百次地噜噜苏苏写着诉苦的话,准备给什么大人物看,虽然它永远不会到达他的眼前,或者永远也不会打动他的心。第三个房间里,可以看见一个带着妻子和一大群孩子的男人,在地上,或者在两三张椅子上搭成个非常不像样的床铺,只留给最小的孩子睡觉。还有第四个房间、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又是喧哗、啤酒、烟草烟、纸牌,等等一切,比先前的规模来得更大了。 就在过道里,尤其在楼梯口上,有一大堆人逗留着;他们来到这儿,有些是因为房间里又空洞又寂寞,有些是因为房间里又拥挤又闷热,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因为坐立不安和不舒服,并且不知道如何自处的秘诀。这里有许多阶级的人,从穿着粗布上衣的劳动者到穿着披巾样式的睡衣——当然是破得露出胳臂肘来了——的破产的浪子;但是他们全都有一种神气——一种无精打采的、囚犯派头的、满不在乎的大模大样的神气;这种光棍派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的风度,完全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但是任何人即使愿意的话,立刻就能够理解它,只要他也抱着匹克威克先生那样的兴趣,踏进最方便的债务人监狱,看一看在里面看到的第一群人。 “我感到很吃惊,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倚在扶梯顶的铁栏干上,“我很吃惊,山姆,负债而受监禁简直不是什么处罚。” “难道你以为不是吗,先生?”维勒先生问。 你看这些人是怎样的又喝酒、又抽烟、又叫唤呀,”匹克威克先生答。“要说他们在乎的话,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我简直不相信。” “啊,问题就在这儿罗,先生,”山姆答复说,“他们并不在乎;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例行的休假——只是喝黑啤酒和玩九柱戏。吃不消的倒是另外一些人;这些沮丧的家伙既不能直着嗓子灌啤酒,又不会玩九柱戏;他们只要出得起钱总是出了算了,被人关起来的话可就难过了。我告诉你是什么道理吧,先生;那些老在酒店里闲荡的人根本不吃亏,那些老是尽力工作的人反而受害不浅。‘多么不公平呵,’就像我的父亲看到酒精和水不是一半对一半掺起来的时候常说的罗——不公平,我想毛病就出在这里。 “我想你说得不错,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想了一会儿之后说,“你说得很对。” “也许常常有些诚实的人是欢喜这种事情的,”维勒先生用深思的语调说,“不过我回想起来却是一个都没有听说过,除了那穿棕色上衣的脏脸孔的矮小的人;而那还是靠习惯的力量。” “他是谁呀?”匹克威克先生问。 “嘿,问题就在这儿罗,什么人都不知道嘛,”山姆回答说。 “但是他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啊,他做了那时候许多比他有名的人都做过的事,先生,”山姆答,“他和警察赛跑赢了。” “换句话说,”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就是他负了债了。” “正是这样,先生,”山姆答,“结果呢,到时候他上这里来了。数目并不大——强制偿付的是九镑,费用是五倍;不过他还是坐了十七年牢。如果他的脸上有皱纹,也给污垢填平了,因为他那副脏脸和那件褐色上衣,从开头到结尾,完全是‘原封不动’。他是个非常温和善良的矮小的人,老是忙着替人家做事,或者打打网球,却从来不得胜;到后来,看守们变得非常喜爱他了,他每天夜里都在看守室和他们闲谈,讲故事,等等。一天夜里,他照样又在那里,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一个很老的朋友,那时候他值班管着锁,忽然他说,‘毕尔,我好久没有看见外面的市场了,’他说(那时候弗利特市场就在那边)——‘我好久没有看见外面的市场了,毕尔,’他说,‘整整有七年了。’‘是呀,’那看守说,抽着烟斗。‘我很想看它一会儿呢,毕尔’他说。‘很可能的,’看守说,使劲抽着烟斗,装作不知道那小矮子要的是什么。‘毕尔,’小矮子比先前更冒失地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让我在临死之前再看一次大街;除非中了风,否则五分钟之内我一定回来。’‘如果你真中风了那我怎么办?’看守说。‘嘿,’那矮小的人说,‘无论谁看见我都会把我弄回来的,因为在我口袋里有卡片呢,’他说,‘第二十号,咖啡间组。’那是真的,的的确确,每当认识一个新来的人的时候,总是掏出一张小小的硬卡片,上面就是那几个字,没有别的;因为这个缘故,他老被叫做二十号。看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用严正的态度说,‘二十号,’他说,‘我信任你;你可不要叫你的老朋友为难呵。’‘不,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在我这里面还有点好东西呢,’[注]矮小的人说,说着就在他的小背心上用劲一拍,于是每一只眼睛都流出一颗眼泪:那是非常特别的事情,因为大家认为水是永远不会碰到他的脸的。他和看守亲切的握握手,就出去了——” “他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这回偏偏说错了,先生,”维勒先生答,“他居然回来了,还提早了两分钟,气得要命,说几乎被一辆出租马车压死;他不习惯了,还说他要不写信报告市长他就不是人。最后他们终于使他平静下来;而在此后的五年,他连向门岗的大门外面张一眼都没有过。” “在那时期终了他就死了,我想是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并没有死,先生,”山姆答。“他起了一个念头,就是到对街的一家新开的酒店去喝啤酒;那间房子非常好,所以直到后来他每夜都想去,他这样干了好久,每次都有规律地在关大门之前一刻钟回来,一切都是舒舒服服的。最后,他开始惬意得太过份,就常常忘掉时间,或者根本不把时间放在心上,越到后来回家越迟;后来有一夜,他的老朋友正在关门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把锁旋上了——他才回来。‘慢一点,毕尔,’他说。‘什么,你还没有回家,二十号?’看守说,‘我以为你早进来了。’‘没有可,’小矮子说,微笑一下。‘那么,我要告诉你,我的朋友,’看守说,很慢地并且很不高兴地把大门打开,‘我认为你最近交上坏朋友了,那是我很不赞成的。现在我不愿意干让你过意不去的事,’他说,‘不过,你如果不能把握只和好人在一道,稳当得像你现在站着那样,按时候回家,我就要把你根本关在外面了!’小矮子吓得大大地抖了一阵,从此以后就再没有走出过监狱的围墙!” 山姆说完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慢慢地折回身子走下楼梯。天黑了,画场上几乎空无一人,他在那里若有所思地兜了几圈之后,他告诉维勒先生说,他认为是他歇夜的时候了;他叫他在附近的酒店里找一张铺位,早上早一点来,准备到乔治和兀鹰去搬主人的衣服。塞缪尔·维勒先生对于这个要求尽量装出高兴的神情加以服从,然而又带着非常强烈的勉强表情。他甚至试着作了种种无效的暗示,表示他躺在石子上过夜是很便利;但是他看到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种提议固执地不加理睬,最后,只好知趣退出了。 无可否认,匹克威克先生觉得很沮丧和不快乐——并不是因为没有人作伴,因为监牢里人多得很,而一杯葡萄酒就马上可以买到一些优秀分子的最高友谊,无需乎其他任何介绍的礼节;不过他是独自置身于粗俗的人群之中,因为想到自己被囚禁而没有释放的希望,当然感觉到精神上非常沮丧和心情非常消沉了。至于满足道孙和福格的毒辣心肠而解救自己,这个念头却一瞬都没有涌上他的心头。 他在这种心情之下重新走进咖啡间组的过道,慢慢地来回走着。这地方脏得令人不能容忍,烟草的烟味十分令人窒息。那些房门不断地随着进进出出的人发出怦怦嘣嘣的响声;人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的喧哗经常在过道里回荡而又回荡。一个青年妇女,手里抱着一个由于衰弱和贫困几乎还不会爬的婴孩,和她的丈夫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谈话,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接待她。他们从匹克威克先生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可以听见那女子在辛酸地抽噎;有一次,她的悲伤突然发作起来,她不得不倚在墙上以免跌倒,而男子就把小孩抱过来,并且想好好地安慰她。 匹克威克先生的心实在沉重得不能再忍受了,就上楼去睡觉了。 那间看守的房间虽然很不好;装磺和设备的每一点都比一所州立监狱的普通病房要差几百倍,但是现在却有一个好处,就是除了匹克威克先生之外,里面没有其他一个人。所以他在他的小铁床的脚头坐下,他开始设想看守每年会由这间污秽的房间弄多少钱。他用数字计算一下来满足了自己,知道那大约相当于有着伦敦郊外一条小街的产权的岁数,于是又想到是什么引诱力使那只在他裤子上爬着的肮脏的苍蝇在可以挑选外面空旷地方的时候,却钻进这狭小的牢房里来;他的思路引导他所达到的不可避免的结论是,那昆虫发了疯。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开始发觉自己睡意蒙眬了,所以他就从口袋里拿出早上特地塞在里面的睡帽,从容地脱了衣服,进了被窝,睡着了。 “好啊!踮起脚尖来——快跑——干呀,西风,歌剧院要不是你的地盘算我该死。干下去,呜拉!”说这些话的声音非常响亮,并且随之而起的是几声雷鸣般的笑声,把匹克威克先生从沉睡中惊醒了:他这一觉实际上只睡了大约半个钟头光景,但是睡的人却仿佛觉得已经延长了三四个星期似的。 声音刚静下来,房屋却摇得那么厉害,连窗子都在框子里震动起来,他的床架又发抖起来。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坐起身,在默默惊恐之中他望着眼前的景象楞了几分钟。 在地板上,有一个穿着宽边绿色上衣、条纹棉布短裤和灰色棉纱袜子的男子,正在表演最通俗的水手舞的步子,那种粗俗而滑稽化了的优雅和活泼,配上他的服装非常别致的特色,荒唐得无以形容。另外一个男子,显然是喝醉了,也许是被同伴们扔上床的吧,坐在被子里像鸟叫似的想背出一只滑稽歌,带着极其强烈的感伤表情。第三位呢,坐在一张床上,带着一位高明的鉴赏家的神气称赞着那两位演员,用刚才已经惊醒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种洋溢奔放的感情在鼓励着他们。 最后这位是某一阶层的一个可敬的标本,除了在这种地方,否则永远也不能够见到他们的充分的完整形态的;——在马厩的院子里和酒店里,偶尔可以遇到处在不完整的状态中的他们,但是除非在这种温床里,他们决不能达到全盛的地步:这种温床几乎像是立法机关专为培植他们而苦心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