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
类别:
其他
作者:
冯梦龙字数:25881更新时间:23/03/24 11:56:21
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汉所遗。酒醒必追寻至此。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群儿至,问: “汝投水是何物。”公谬对曰: “石块耳。” 群儿戏罢,将晚餐拉公同归。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 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公起迎问曰: “汝求囊中物耶。” 醉汉曰: “然。童子曾见之否。” 公曰: “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 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醉汉大惊曰: “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简一小锭为谢曰: “与尔买果饵吃。” 公笑曰: “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 奔而去。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 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值邑中迎春。里中儿皆欢呼出观。公危坐读书不辍。岑夫人怜之谓曰: “儿可出外暂观。再读不妨。” 公拱手对曰: “观春不若观书也。” 岑夫人喜曰: “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乡塾就学。过目辄不忘。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月余学为诗。又月余学为文。出语惊人。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钱师惊叹曰: “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 值新县令出外拜客。仆从甚盛。在塾前喝道而过。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公据案朗诵不辍。馨琅琅达外。钱师止之曰: “汝不畏知县耶。” 公对曰: “知县亦人耳。吾何畏。况读书,未有罪也。” 钱师语其父竹轩翁一曰: “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 年十四学成。假馆于宠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抛砖弄瓦。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不敢复居。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寂然无声。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了不为异。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比惊醒闻啼声。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儿即阳明先生也。 竹轩公初取名曰云。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云五岁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僧摩其顶曰: “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竹轩翁疑梦不当泄。乃更名守仁。 是日遂能言。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讶问曰: “儿何以能诵。” 对曰: “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 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闻龙山公名。迎至家园馆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华惊避。美姬曰: “勿相讶。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 公曰: “蒙主人厚意畱此。岂可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 “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 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书五字曰: “欲借人间种。” 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 “恐惊天上神。” 厉色拒之。姬娘怅怅而去。公既中乡榜。明年会试。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设醮祈嗣。高真伏坛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问其故。高真曰: “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遭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故迟迟耳。” 主人问状元为谁。高真曰: “不知姓名。但马前有旗二面。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神。” 主人默默大骇。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翁因擕先生同往。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先生在旁索笔。竹轩翁曰: “孺子亦能赋耶。” 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 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 “孺子还能作一诗否。” 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 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 “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 先生曰: “文章小事,何足成名。”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儿戏。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怒曰: “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 先生曰: “读书有何用处。” 龙山公曰: “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 先生曰: “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龙山公曰: “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先生笑曰: “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 父益怒朴责之。 先生又尝问塾师曰: “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 塾师曰: “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 嵬科高第时时有 岂是人间第一流 塾师曰: “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 “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 “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 “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 “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 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 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 “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 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 “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 “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 “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 “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 “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 “此后再不敢。” 良久,媪苏曰: “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畱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 “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 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 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 “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 “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 “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 “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对曰: “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 “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 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 “圣人必学而可至。” 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 “吾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 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塲中,夜半巡塲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 “三人好做事。” 言讫忽不见。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 “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 “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畱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既觉喜曰: “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盖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 “此先大夫所佩也。” 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边务八策。言极剀切。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 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摇首曰: “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摇首曰: “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蔡曰: “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 “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 “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 “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 又曰: “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 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 “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静坐谓童子曰: “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 “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 “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 “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遂绝口不言。 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 “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 春日最宜晴。 花底管弦公子宴, 水边罗绮丽人行, 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 夏日正堪游。 金勒马嘶垂柳岸, 红妆人泛采莲舟, 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 秋日更宜观。 桂子冈峦金谷富, 芙蓉洲渚丝云间, 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 冬日转清奇。 赏雪楼台评酒价, 观梅园圃订春期, 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 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 晚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 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 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麯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 “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 “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 先生曰: “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 “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 “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 “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 “还起念否。” 僧答曰: “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 “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 “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 “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 “已五鼓负担还乡矣。” 先生曰: “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卷叹曰: “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 谷大用 马永成 张永 魏彬 罗祥 丘聚 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塲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 “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塲。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乡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 “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 “然。” 二较曰: “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 “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步履。二较曰: “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黑,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 “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 “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 “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 “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 “绳上死与刀 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 “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 “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 “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 “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 “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 “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 “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 “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边各带有椰瓢。沉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泪下。先生曰: “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 “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沉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岁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 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 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 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 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 阳明已入水,沉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
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迳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步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步步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 “畱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趁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久废。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发。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乡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
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擕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塲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俱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 “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 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 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 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 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 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 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 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 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 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 “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 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 来往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 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 随处无不得。 何必驱驰为, 千里道远相即。 君不见尧羹与舜墙。 又不见孔与跖, 对面不相识, 逆旅主人多殷勤, 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 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 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 “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 贼俱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 “有人告尔通贼。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 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 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钜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 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 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 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自辰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久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 先生谓, “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 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副将得以罸偏将,偏将得以罸营官。营官得以罸哨长,哨长得以罸总甲,总甲得以罸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 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编选既定。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 又疏请申明赏罸。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繇赏罸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 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浰头贼首池仲容,俱僭号称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先生曰:“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今尚在十月。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必谓我先攻桶冈。又见我兵未集。师期尚远,心不准备。若出其不意,进兵疾击,可以得志。已破横水,移兵桶冈,此破竹之势也。” 先生恐征横水时,浰头贼乘机扰乱,乃为告谕一通,具述利害,遣报效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招抚池仲容等,劝之立功自赎,且各赐银布,以安其心。一时贼党见谕词诚恳。莫不感动。酋长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等,随黄表等各引部下出投,情愿杀贼立功。先生用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随军征进。余老弱散遣之。先生已定出师之期,预先分定哨道密授方略。 那几处哨道:
一哨,江西都司都指挥许清,率兵一千,自南康县所溪入,攻白蓝,与本院会于横水。
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石人坑入,协攻白蓝,会于横水。
三哨,南赣守备郏文,率兵一千。自大廋县义安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四哨,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廋县聂都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五哨,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一千,自大廋县稳下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六哨,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犹县金坑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七哨,赣州卫指挥余恩,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独孤岭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八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率兵一千,自上犹县官隘员坑入,进屯横水。
九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芜等处贼巢,进屯横水。
十哨,广东潮州府程乡县知县张戬,率兵一千,搜剿黄雀坳等贼巢,进屯横水。
分拨十路军马,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又拨兵备副使杨璋,分守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 先生暗谕本院标下将领,同时进发。号令虽出,衙门中寂然无闻。先生在赣院,左有旁门,通射圃。暇即与诸生讲学其中,或习射。每至夜分而散。次早则诸生入院揖谢。以此为常。出兵之前一日与诸生夜坐谈论。诸生以先生坐久,请休息。先生乃回院。及明旦诸生集于院门,欲进谢。守门者辞曰: “公进院未几。即领兵出城去。不知何往。度此际可行二十余里矣。” 其神机不测如此。
先生于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有人出首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素与贼通者。先生召二人。至。以首状示之。二人力辩无有。先生曰: “即有之姑释汝罪。乃皆畱于幕下,戴罪立功。” 景晚李正严,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先生召入,密叩之。二人齐声禀称, “欲攻桶冈必经繇十八面地方。此乃第一险要去处。乱山环拱,岭峻道狭。从来官军不能入。今有木工张保久在蛮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要知地利。非得此人不可。” 先生问, “张保何在。” 二人曰: “某等,蒙老爷不杀之恩,誓欲报效。天幸遇着张保已拘畱在辕门之外。未奉呼唤,不敢擅自引入。” 先生即令二人出外,同张保入见。务要隐密不得声张其事。 当下李刘二人引张保直至后堂叩头。先生曰: “闻蛮贼建立栅寨,皆出汝手。汝罪当死。” 张保连连叩头答曰: “小人手艺为活。误入贼穴一时贪生伯死,受其驱使。实非得已。” 先生曰: “我且不计较汝。但彼立寨之处,必然选择险要。汝在彼中,亦必备知。可细细开明左右前后大小出入之道。贼破之日,一例叙功。” 张保欣然。遂请求笔砚。先生分付李刘二人监押,教他安坐开写,自己退回卧房,使亲随门子以酒食劳之。张保感激,即备细开出。某贼寨在某山,某处是进路,某处是退路,某处山头与某寨相对,路平路险。如何上山,如何下山。恰像写卖山文契的。四趾分明,滴水不漏。门子禀道,“木工开写已完。”先生复召见亲自收取看了一遍,再把好言抚慰,即畱三人于内堂厢房安歇,次早皆授义官名色。
初十日,兵进至南坪地方。使李正岩,刘福泰引着间谍,四路分探回报。众贼不虞官兵猝至。各巢皆鸣锣聚众,往来呼噪,为分头御敌之计。势甚张皇。各险隘皆设有滚木礧石。已做准备。先生乃乘夜疾进。
十一日,离贼巢三十里下寨,使人伐木立栅开堑设堠,示以久屯之形。使报效听选官雷济,义民萧廋,分率乡兵及樵竖善登山者四百人,各给旗一面,赍铳炮,钩镰,枪,使繇间道,攀崖悬壁而上,分伏各山顶高处,预堆积茅草,约定次日官军进攻各山头,将旗竖立举炮燃火相应。
十二日,官军至十八面隘。贼方据险迎敌。忽闻远近山顶炮声如雷。烟焰四起,官军呼噪奋勇,炮箭齐发。贼惊皇失措。以为巢穴已破。遂弃险奔溃。 先生预遣千户陈伟,高睿分率壮士数十悬崖而上,夺其险隘,尽发其木石,官军乘胜急进,呼声震天。指挥谢昶,冯廷瑞,繇间道先入放火焚贼巢。贼退无所据。乃大败,四散奔走。遂连破长龙十八面隘等七巢。贼首谢志珊与萧贵模计议,谓: “横水居众险之中,可倚以自固。” 及闻官军四进,仓卒分众阨险出御。见横水烟焰障天,铳炮之声,摇撼山谷,心胆愈裂,弃险而逃。 时各哨官兵陆续俱到。邢珣兵破磨刀坑等三巢,王天与破樟木坑等二巢,许清破鸡湖等三巢,俱至横水来会。唐淳破羊牯脑等三巢,并破左溪大巢,郏文破狮寨等三巢,余恩破长流坑等三巢,舒富破箬坑等三巢,季敩破上西峰等三巢,俱至左溪。守巡各官亦随后而至。是日斩大贼钟明贵,陈曰能等数人。从贼首级千余。其自相蹂践堕崖填谷而死者,不计其数。贼于入路皆刊崖倒树,设阱埋签。官军昼夜涉深涧,蹈丛棘,遇险绝,则挂绳于崖树鱼贯而上,猿擘而下。往往失堕深谷,不死为幸。各兵至横水左溪者,皆疲困不能驱逐。会日暮,传令收兵屯劄。
至次日,大雾咫尺不辩,先生令各营,休兵享士,使乡导数十,分探溃贼何在。并未破巢穴动静。 连日雾雨至十五日,尚蒙蒙不开。各乡导回报,言诸贼预于各山绝险崖壁立寨为退保计,亦有并聚于未破各巢者。诸将皆曰: “会剿桶冈期在十一月朔,日已迫矣,奈何。” 先生曰: “此去桶冈,尚百余里,山路绝险,三日方达。若此处之贼未能扫尽而移兵桶冈,瞻前顾后,备多力分,非计之得也。” 适搜山者檎一贼至。问之,乃是桶冈贼遣至横水探信者,姓钟名景。先生曰: “吾兵所向皆克,灭桶冈只待旦夕。汝若肯畱吾麾下效用,当赦汝罪。” 钟景叩头愿降。先生因叩桶冈地利。钟景言之甚详。兼能识横水各巢路道。先生遂解其缚,赐以酒食,畱于帐下。于是传令各营,皆分兵为奇正二哨,一攻其前一袭其后,冒雾疾趋。
十六日,邢珣攻破旱坑等二巢,季敩同郏文攻破稳下等二巢。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坝巢。十八日许清攻破朱雀坑等四巢。十九日余恩攻破梅坑等二巢。二十日邢珣又破白封龙等二巢。王天与破黄泥坑。二十二日舒富破白水洞巢。是日伍文定,张戬兵亦至。二十四日伍文定破寨下巢,张戬破杞州坑巢。二十五日张戬又破朱坑巢,伍文定破杨家山巢。二十六日季敩又破季坑巢,许清又破川坳巢。二十七日郏文又攻破长河洞巢,俘斩无数。 谢志珊谋遁桶冈,被邢珣活捉解来。先生奉新奏准事例,即命于辕门枭首。临刑,先生问曰: “汝一介小民。何得聚众如此之多。” 志珊曰: “此事亦非容易。某平日见世上有好汉,决不肯轻易放过,必多方钩致,与为相识,或纵其饮,或周其乏。待其感德,然后吐实告之。无不乐从矣。负千斤气力者五十余人,今俱被杀,束手就缚,乃明天子之洪福也。又何尤哉。” 因瞑目受刑。 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门人曰: “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当如此。” 后人论此语。不但学者求朋友当如此。虽吏部尚书为天下求才,亦当如此。有诗四句云:
同志相求志自同, 岂容当面失英雄。
秉铨谁是怜才者, 不及当年盗贼公。
考陆天池《史余》上说,先生微服与木工同入贼寨,自称工师,兼通地理。贼喜其辩说,礼为上客。先生周行其穴,密籍其险要可藏之处,绐贼以五百人随出,约伏官军营侧,克期出兵为应。贼从其计。先生至军中,悉配其人于四郊,各不相通。自选精卒千人诈降,密擕火器埋之贼境又辞归。至期率兵数万而进。贼启关出迎。洞中火炮大发。精卒从夹击,贼惶惑不能支遂大败。平贼后取五百人者,剜其目睛而全其命。
今按先生年谱,自起兵至平贼才二十日耳,如疾雷迅霆,安得有许多曲折。且自称工师,往来诱敌,旷日持久,亦非万全之策。此乃小说家传言之妄。当以年谱为据。
再说是日,诛了谢志珊。诸将遂请乘胜进攻桶冈。先生询访钟景等已知地势之详。谓诸将曰: “桶冈天险四寨,其出入之路,惟锁匙龙,葫芦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处。然皆架栈梯壑,一人守之,千人难过。止有上章一路稍平,非半月不可达,奔驰之际彼已知备矣。莫若移屯近地,休兵养威,谕以祸福。彼见吾兵累胜必惧而请服。如其迟疑当进而袭之。” 乃遣戴罪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并降贼钟景,于二十八夜往桶冈,招安蓝天凤等,如果愿降待以不死。期定于十一月初一日上午,至锁匙龙送款。 话分两头。却说浰头贼首池仲容绰号池大髩,原是龙川县大户出身。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一时气愤,与其弟仲宁仲安聚起家丁庄户,杀了仇家一十一口,遂招集亡命,占住三浰落草。屡败官军,渐渐势大,自号金龙霸王,伪造符印,以兵力胁远近居民,壮者收为部下,富者借贷银米,稍有违抗,焚杀无遗。
龙川大姓卢珂,郑志高,陈英三人颇有本事,各聚众千余,保守乡村。仲容欲招至入伙,卢珂等不从,互相仇杀。 先生檄岭东兵备道,先招卢珂等三家。三家遂奉约束,愿出力剿贼。遂畱本村,与龙川县协同备御。仲容深恨之。 及黄金巢等出降,众贼俱有纳款之意。惟池仲容不肯。谓众贼曰: “我等作贼,已非一年。官府来招,亦非一次。其言未足凭信。且待黄金巢等到官后果无他说,我等遣人出投。亦未为晚。” 及闻十月十二日官兵已破横水,仲容始有惧色。适先生又使黄金巢等作书往招。仲容乃谓其党高飞甲曰: “官军既破横水,必乘胜直捣桶冈,次即及浰头矣,奈何。” 高飞甲曰: “前督抚曾遣人来招安,且闻黄金巢等已蒙署官录用,不若亦遣一人出投。一则缓其来攻,二则窥覻虚实。若官军势果强盛,招安果系实情,又作计较。不然,畱仲安在彼处亦好潜为内应,一面拨人守险,多备木石,以防掩袭。” 仲容以为然。乃遣其弟仲安,率老弱二百余人,往至横水投降情愿随众立功。 时横水贼已全平矣。先生谓曰: “汝既是真心纳降,本院即日加兵桶冈。汝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屯劄。如桶冈贼奔逸,到彼用心截杀,将首级来献,便算你功。” 那上新中新下新三巢,是桶冈西路,去浰头甚远。先生故意调开使其难归。外示委用以安其心。此是先生妙计。
再说李正岩等至桶冈,先述督抚兵威,后述招抚之期。蓝天凤大喜,情愿就抚,方召其党商议此事。横水贼萧贵模逃入桶冈,来见天凤曰: “征南王不知守险。使官军潜入内地。是以溃败。若加意堤防,虽有百万之众,岂能飞入。今锁匙龙各隘,地皆绝险,其所收横水余兵,尚有千余。足可助桶冈为守。奈何自就死地如猪羊入屠人之手乎。” 天凤意不能决。乃令各寨头目俱至锁匙龙聚议。 先生遣县丞舒富率数百人,逼锁匙龙下寨,连连遣使催取天凤等款状,一面密使邢珣兵入茶坑,伍文定兵入西山界,唐淳兵入十八磊,张戬兵入葫芦洞,立限三十日,乘夜各至分地。
是夜大雨不得进。初一日早,雨犹未止。各军冒雨而入。天凤见屡使催款,正在商量。又见大雨,料难进兵,防备就懈弛了。忽闻四路兵已大进,惊曰:“王公用兵真如神矣。” 急收拾兵众千人,据内隘绝壁,隔水为阵,以拒官军。 邢珣率兵渡水前击。张戬之兵冲其右,伍文定又自戬兵之右,悬崖而下,绕贼傍合攻。贼不能支,且战且却,及午雨止。各兵奋击,贼大败。 王天与,舒富两路兵,闻官军已入前山,亦从锁匙龙并登。各军乘胜奋击,贼悉望十八磊奔逃。正遇唐淳之兵严阵以待,又大战一塲,会日暮暂息。贼犹扼险相持。
次早诸军复合势剿杀,贼遂大败。凡破十三巢擒斩无数。初五日至十三日,陆续又破上新,中新,下新等十巢,斩萧贵模于阵。蓝天凤率败兵欲于桶冈后山,乘飞梯直入范阳大山,却先被官军把守,前后困围,计无复之,乃投崖而死。枭其首以献。岩谷溪壑之间,僵尸填满。于是桶冈之贼略尽。据先生报二处捷数目。 捣过巢穴共八十四处:
擒斩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八十六名颗。 从贼首级三千一百六十八名颗。 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三十六名口。 夺回被虏男妇八十三名口。 牛马驴一百八只。 赃杖二千一百三十一件。 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钱一分。
时湖广军门已遣参将史春统兵前来会剿,行至彬州,接得先生钧牌,知会桶冈贼巢俱已荡平,不必复劳远涉。史春大惊曰: “向议三省合剿打帐一年,尚恐未能尽殄。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如扫秋叶。真天人也。”
先生奏凯班师。百姓扶老擕幼,手香罗拜言: “今日方得安枕而卧。” 所经州县关隘,各立生祠,远乡之民肖像于家堂供养。岁时尸祝。
先生谓横水桶冈各贼寨,散在大犹廋岭之间。地方窎远,号令不及。议割三县之地。建立县治,及增添三处巡司,设关保障。疏上悉依议,赐县名曰宗义。附江西南安府,赐敕奖谕。
浰头贼闻桶冈复破,愈加恐惧,乃分兵为守隘拒敌之计。 先生先谕黄金巢等,密遣部下散归贼巢左近,俟官兵一到。即据险遏贼,再谕卢珂,郑志高等,用心提备。然后遣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赍牛酒复至浰头,赏劳各酋长。并诘其分兵守隘之故。池仲容无词可解,乃诈称龙川义民卢珂,郑志高素有仇怨:“今不时引兵相攻。若一撤备,必被掩袭。某等所以密为之防,非敢抗官兵也。” 遂遣其党鬼头王,随黄表等回报。请宽其期, “当悉众出投。尽革伪号止称新民。” 先生阳信其言:遂移檄龙川,使察卢珂等擅兵仇杀之实,谓鬼头王曰: “卢珂等本院已行察去讫,如情罪果真,本院当遣大军往讨。但须假道浰头,汝等既降,先为我伐木开道,以候官军,不日征进。” 鬼头王回报。 池仲容且喜且惧。所喜者,督院嗔怪卢珂等,堕其术中。所惧者,恐其取道浰头,不是好意。复遣鬼头王来谢,且禀称。“卢珂等某自当悉力捍御。不敢动劳官军。”恰遇卢珂,郑志高,陈英亲到督院具状,辩明其事。状中备述池仲容等平昔僭号设官。今又点集兵众号召远姓各巢贼酋,授以总兵都督等伪官,准备抗拒官军。先生大怒曰:“池仲容已自投招,便是一家。汝挟仇,擅自仇杀,罪已当死。又造此不根之言:乘机诬陷,欲掩前罪。本院如见肺肝。那池仲容方遣其弟池仲安领兵报效,诚心归附。岂有复行抗拒之事。”遂扯碎其状,诧之使出, “再来渎扰必斩。” 却教心腹参谋,密向他说, “督府知汝忠义,适来佯怒,欲哄诱浰头自来。你须是再告。告时受杖三十,暂系数旬,方遂其计。” 卢珂等依言:又来告辩。先生益怒喝,令缚珂等斩首来报。标下众将俱为叩头讨饶。先生怒犹未解。将卢珂责三十板。喝令监候。 池仲安等在幕下,闻珂等首辩,心怀惊惧。及见先生两次发怒,然后大喜,率其党欢呼罗拜,争诉珂等罪恶。先生曰: “本院已体访明白。汝可开列恶款来。待我审实后。当尽收家属处斩,以安地方。” 仲安益大喜,作家书付鬼头王,回报其兄仲容去讫。 卢珂等既入监。先生又使心腹参随,只说, “要紧人犯在监”。 不放心教他巡阅。却暗地致督府之意,安慰珂等。说, “事成之日,当有重用。你可密地分付家属,整顿人马,伺候军令差遣。” 珂等感泣曰: “督府老爷为地方除害。若用我之时,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 先生又使生员黄表,听选官雷济,安慰池仲容,说督府已知卢珂等仇杀之情。汝等勿以此怀疑。 仲容大排筵席,管待黄表,雷济二人。坐中夸督府用兵如神,更兼宽宏大量,来者不拒。黄金巢等俱授有官职。 “你等若到麾,自当题请重用。” 仲容拱手曰: “全仗先生们提挈。” 黄表因私谓所亲信贼酋曰: “卢珂等说令兄恶迹多端,无非是妒忌之意。虽然督府不信。令兄处也该自去投诉。”仲宁唯唯言于仲容。仲容迟疑不行。
十二月二十日先生大军已还南赣。各路军马俱已散遣。回归本处。先生乃张乐设饮。大享将士。示谕城中云:
“督抚军门示: 向来贼寇抢攘,时出寇掠,官府兴兵转饷,骚扰地方,民不聊生。今南安贼巢,尽皆扫荡,而浰头新民皆又诚心归化,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亦宜暂休息为乐。乘此时和年丰,听民间张灯鼓乐,以彰一时大平之盛。”
先生又曰: “乐户多住龟角尾。恐有盗贼藏匿。仰悉迁入城中以清奸薮。” 于是街巷俱燃灯呜鼓,倡优杂沓游戏为乐。 先生又呼池仲安至前谓曰: “汝兄弟诚心向化,本院深嘉。闻卢珂党与最众,虽然本身被系,其党怀怨或掩尔。不虞事不可知。今放尔暂归浰头帮助尔兄防守。传语尔兄,小心严备不可懈弛失事。” 仲安叩头感谢。先生又使指挥兪恩护送仲安,并赍新历颁赐诸酋。诸酋大喜,盛筵设款。仲安又述督府散兵安民,及遣归协守之意。无不以手加额,踊跃谢天。
时黄表,雷济,尚畱寨内会饮。中间仲容说道。 “我等若早遇督府,归正久矣。” 表,济曰: “尔辈新民,不知礼节。今官府所以安辑劳来尔等甚厚,况且遣官颁历(历),奈何安坐而受之。论礼亦当亲往一谢。” 余恩曰: “此言甚当。况卢珂等日夜哀诉,说你谋反有据。官府若去拘他,他断然拒命不来。何不试拘对理。看他来与不来即此可证反情之实。” 仲容曰: “若督府来唤对理,岂有不去之理。” 表,济又曰: “今若不待拘唤,竟往叩谢。须便就诉明卢珂等罪恶。官府必益信尔无他。珂等诈害是实,杀之必矣。” 所亲信贼酋,亦从中力劝。仲容以为然,乃谓其众曰: “若要伸,先用屈。输得自己,赢得他人。赣州伎俩,亦须亲往勘破。” 遂定计,选麾下好汉并所亲信者共九十三人,亲至赣州,来见督府。仲宁,仲安畱于本寨。 余恩等先驰归报。先生乃密遣人传谕属县。 “勒兵分哨付本院,不时檄到即发。” 又遣千户孟俊,先至龙川,督集卢珂郑志高陈英三家兵众。又以路从浰巢经过,恐其起疑,于是另写一牌。牌上开写 “卢珂等擅兵仇陷过恶,仰龙川县,密拘三家党属,解至本院问究。” 却将真牌藏于贴肉秘处。孟俊行至浰头。贼党一路盘问。俊出牌袖中示之,故意嘱他。 “此官府秘密事情万勿泄漏。” 贼皆罗拜,争献酒肉为之向导。先出浰巢一路上。其党自相传说,无不欢喜。孟俊到了龙川,方出真牌,部勒三家兵众。巢中诸贼传闻,皆以为拘捕其党。并不他疑。
仲容等到于赣州,正似猪羊近屠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