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的学费,这算是特别价廉了,只要能招到一百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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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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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字数:10365更新时间:23/03/24 12:20:08
的收入。我想一百学生不难。”
大体的计划就这样决定了,以莫校长的资本的雄厚,又富于勇敢果断的
精神,在一个多月中便校舍也找着了,桌椅等校具也在乡下做好运来了,校
章也简单的草就了,教员是现成,只要供给膳宿,终有人来承乏;所难的,
是专供给膳宿怕找不着女教员,但无论如何,一个是不能少,目前虽许办不
到,缓缓的终须另行设法;其次是校名还待斟酌,校董还须接洽几位中等的
名流或半边绅士;再次是学校的匾额最好是唐驼的字,只是这些非借重老 C
不可。他匆忙的带着校章和教职员录等又会老 C 去。
“老 C,一切都筹备好了,阳历八月可以开学。这是校章,教职员录,
请你介绍印刷。”他很忙乱的将带来的一切拿出来。“你的名誉教授请不要
推辞,还有几个相好的同学我也写了他们的名字,这是名誉职,我想他们没
有不愿意的。”说着,觉得这样给老 C 和朋友们以不小的面子似的。“校董
也拟就了,这要烦你去接洽,没有他们出名是办不成事的。唐驼是热心教育
的,劳你的驾介绍写个匾额,该不会要报酬吧?”
“别的我可以代劳,但唐驼我不认识;至于校董,我觉着你既是独立经
营,似乎不必勉强他们出名,办规模大点的学校,不妨来得冠冕一点,小规
模的可无须过于铺张。凡事只要脚踏实地,切于实用,就赁一间亭子间也可
以办学校的。”
“亭子间里可以办学校,你真挖苦人!”
“什么挖苦人,在 S 市,亭子间里办大学都行,只要办得认真!如果要
办得奇巧一点,下一定向办教育的标准上进行,那未,将亭子间装饰得精致
一点,开一个小小的店面,里面置一张睡椅,自己翘着大腿坐着,学生一个
个或两三个一排,站在店台前面听讲。铜元五枚一次或十枚一次,价钱随意
定,交多少钱给多少货,当面交易,出门不换。一天真可教百把个学生的,
这多经济而且实惠!我将来穷极无聊时,许就这样干一下看。”
“不和你说笑, 真的,你看学校起个什么名儿?我打算起个‘世界公学’,
不过这名儿虽是可以压服一校的校名,但我党着太渺茫一点,‘五民中学’
好不好?现在五民主义风行一时,我这个学校正是应运而生,青年们瞧见这
时髦的校名,一定很踊跃报名的。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政局不定,这种名色的学校恐怕容易惹起官厅的注意吧?”
“不,讲老实话,这校名,我有个巧妙的解释:五民主义如果在 S 市行
时,我的学校便可以说是宣传五民主义的机关;是发扬民衣,民食,民住,
民乐,民工主义的机关;反之,便可以说是为‘士,农,工,商,兵’而设
的。这样随机应变,政府查办也查不出什么,我想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决
不会受政潮的影响。”
“好,妙绝,妙绝天下之伦!哈哈哈。”庄重的老 C 也不禁敲掌的笑了。
“喊,听说密司 H 生活很艰难,我很想聘她,但不知只供膳宿行不行?
如果将来学生发达,仍然可以支薪的。你可以替我游说游说吗?”莫校长始
终不忘记往年的那缺点,找出一位密司 H 来。
“大家都是同学,她的住址你也知道,你不妨自己去试试喽!她和你也
有相当的交情的。”老 C 早知道他的宗旨,推托着说。
距这次的商酌,又是半月了。市东一带的街壁上满堆着各色的“五民中
学招生”的广告,而且“莫休”两字在“校长”底下端端正正的列着。十字
街的电杆上,簇新的“五民中学”的小横匾,从许多的旧校牌里挤出来,峨
峨的在迎接如梭的行人的面孔,表示它是大海中的塔灯,是盲目的青年们的
向导,是闹智识荒时代的救星;多么有意思呵,那转湾拐角处的带剑的“五
民中学由此往北”的小横匾,不拘日夜的牵拉着青年们到光明之路去!
老 C 久仰莫校长是富于办学精神和兴味的,很想去参观他的学校。一次
他到市东访友,不幸迷了路,走到一个弄口,那“五民中学”的匾额忽然显
现在他的眼前,他仔细看去,匾上虽是署着“唐驼书”,但唐驼似乎没有那
们一派的扁形欧体行世。他曾听说莫校长的几百份校章不到半个月便给索完
了,报名的必定很发达,现在的莫校长不知又是怎生的一个气派,于是他决
计走进去参观一下,且和他再作一度的趣谈。
找着了校门,老 C 不待通报的闯进去;也不用通报,进门便是办公室,
里面一位四十以上的妇人勒着袖擦桌子,见了老 C,即刻来接待。她的衣服
很朴素,但不十分像一个娘姨。不久,隔壁的教室里一位穿蓝布衫的老者走
出来,头上五寸多长的灰丝,显然存留着清代的古迹,面色黝黑,大类忠厚
传家的田主。
“校长在家吗?”老 C 问。
“不在家,嘿嘿嘿,先生要会他吗?等一会许就回来的。”
“那未,我等一会吧!”
办公室仅有能容四个方台的面积,三个人在里面想走动一步,似乎很费
周折;壁上挂着几片尺多宽的镜架,因为光线过门不入,看不清写的什么,
但可决定其不是“财源广进”,“万事亨通”之类。校址是三上三下的房子,
楼上有一间摆着桌椅,似乎没有学生坐过,余两间住了人。楼下一间是办公
室,余两间打通,虽不很大,二十条二人椅尽摆得下。芝麻大的学生子足有
二十三四枚,在教室里散漫着,有的互相唾骂,有的在吃花生米,个个带着
一幅鼻涕和墨扮成的花脸,追来逐去,口中时时发出一声声的“娘操”。也
有三四个十六七岁的学员,在高声叫喊。振臂挥拳的左右大局。许是校长不
在家时,他们趁此千载一时的机会尽情来快乐一下。
老 C 一壁候着,一壁参观,忽然二位太太推门进来,恰巧那时楼上走下
来一位先生。
“先生,我们的孩子早就缴过学费了,书籍费也一文不短,开学快个把
月了,干吗还不给他书念?”一位太太气得冒烟的开始质问了。
“这事,你顶好问这儿的校长,我是房客。”那位先生昂然的走出去了。
别装腔,在学校青黄不接的时候,房客担任教授,不过正式教员却总共
一位,就是莫校长自己;学监兼听差就是他的父亲,顶上盘着辫子的;舍监
兼娘姨是她的母亲,擦桌子的那位;招生的期限没一定,以无人纳费为截止;
招生的手续只考验学生缴费的能力,能一次缴足或分期缴足,便“进”,若
仅缴一月的费而读过了三天未续缴的,便“滚”。莫校长教课很严,学生不
听号令便罚跪罚站,甚至打,他的教育方针是采设计教学法,中国式的,他
拿着书本照着讲,学生呆呆的坐着仰着头听就是,没有错,书,纸,笔墨大
概用不着。那两位太太的质问,真是神经过敏,因为待遇既是一律,难道将
她们的孩子特别优待起来给他们书念!
老 C 参观不久,校中的盛况已一目了然,只是脑中蓦然间涌出一个回忆:
照莫校长当初的计划,三上三下的房子应有一间是纸烟糖果店。许是学生不
发达,无开办之必要;不然,便是改变了计划,校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必有
一家是他附设的。再次是女教员不知找着了没有,总共有几位。
近年 S 市的学校,很是当年,正如春雨后的杂草,在旷野漫无限制的自
由自在的蔓延着,与商店的发达并驾齐驱,而且学校的内容之丰富,也和商
店的“百货俱全”一样。莫校长的学校当然不会落后,在三四个月里,什么
平民夜校啦,英算补习科啦,国文专修科啦,国语讲习所啦,无一不备, “五
民中学”的校匾之下,陪衬着数不清的招牌。这真算他的能为!
被驱策于探险的意念,老 C 公然还去参与五民中学的休业式。不过那次
去参观,着实是身不由己。他走到学校门口,发现“五民中学”校匾之下,
许多的招牌里又有“女子中学筹备处”的一块。三间校舍,在冷静中似又粉
饰过了,而且流通空气的窗户又多开了一个。教室里的墙壁上,还粘着许多
印刷的彩色画。
“久违久违,老 C,”莫校长见了老 C,微笑着站起来。
“上次曾来看你过,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老 C 勉强的应酬着。
“上次因为有点事,失迎得很!”莫校长答着,按铃:“听差,泡茶来,
快点。”
“来啦,来啦!”还是那位灰丝盘顶的老人应声端了茶来,退立一边,
敬候别的吩咐,他的像貌和莫校长的相像。
“你去关照娘姨,早点烧饭,今天有客。”莫校长严厉的命令着,老听
差还没进去,那娘姨,从前那擦桌子的,早在门口“是”的答应了。她好像
很能体贴莫校长的旨意,故意使老 C 瞧见五民中学果然有个娘姨。
“不敢打扰,我就要走的!”老 C 的脸上很有些看不惯的神气。
“不要客气,多坐一会,咱们多谈谈吧!”莫校长忙里偷闲的应酬着。
他们谈着,谈着,老 C 察出他的气派,果然比前显赫多了。衣服很漂亮,
也不像遥领小学校长时代的蹩脚。他在老听差老娘姨前面呛五喝六的支使
着,真像只老虎,在敬茶敬烟与眉目间所露出的笑容,仍然未改往日的真实。
“摇铃!”莫校长命令着。老听差摇了铃后,二十多个学生子,静静的,
烂冬瓜似的滚进了教室,然后莫校长请来宾也入教室,一齐向国旗鞠躬。莫
校长请老 C 训词,老 C 婉谢了,于是他自己上台,诚诚恳恳的演说,要学生
下学期早点来上课,学费带足,欠缴的限一星期之内缴清。演说毕,休业式
也就闭幕了。学生鸟儿似的散了,老 C 也就告辞。莫校长,很客气的送他出
大门,在大门外,他们还谈了好几句:
“贵校学生倒很发达噢!”
“不,因为敝校取录学生比较的严格!”
“有几位女教员?”
“嗯——嗯——暂时还没找得相当的,但下学期无论如何是要想法的。”
“从前,你说要兼办商店,隔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是贵校附设的吗?”
老 C 有意打趣的说。
“商店决计不开了,只打算下学期办个女子中学,现在正在筹备!”莫
校长毫不迟疑的答。在弄堂口一鞠躬之后,老 C 和他永远的分别了。
(原载 1927 年 8 月《教育杂志》19 卷第 8 期,选自短
篇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1928 年 6 月,上海现代书局)
教 训
“1”路电车辘辘的前进,似专为迎接她而来的,她远远的瞩眺着,觉得
很快慰。月台上的群众纷纷的移动,为着省三五枚铜板,冒着热汗在她身边
挤过去又挤过来,失了魂一般的可怜又可笑,而她却是鹤立鸡群似的站着不
动,只待“头等”车厢安安稳稳的停在自己的脚边恭候,这很可显出她是高
贵超乎一切了。“头等”“三等”在她的心房参差的树着,于是她那快慰的
容貌上自然而然的又染着一层浓厚的傲慢的颜料,这像是那稣赐给她的恩
典,是新加了皇后之冠,她是多么的伟大,眼前一切人物的晃动如虫豸一般
的微细而渺茫,在她那蔚蓝眼的视线中显不出确定的轮廓。
车身蓦然在月台前停止,乘客愈聚愈多,候着上“头等”的也不止她一
个,匆忙的下的下,上的上,但她像是个参观者,泰然的站着,希望群众让
出一条给她上车的路,甚至还盼望他们的口中诚虔的唱出一声“请”。但他
们毫没反省自己是应该这样,只怕司机者推落他们在栅门外,各顾各的拥上
车去,“跟孩子们挤什么,让他们先上去吧!”于是她的念头不得不这样一
转,转得非常得体,直等车上脚铃响了,提醒她是最后上车的,她才从容的
移动那雪白而叠成一股一股的肉体慢慢的攀上车身,快慰的笑脸暂时沉下,
换上一幅庄严的峻峭的,挺着胸脯在车门口,目光在车厢里来回的扫射,扫
射两排的座位,似乎是预告乘客们现在是她来了,谁在她的附近得谁立起来,
难道没有人瞧见她吗?有的,他们是光眼瞎,瞧见,不过瞧见而已,也瞧见
别的,也瞧见别的女人。难道没有人起身吗?有的,他们起身扯扯裤子衣服,
又泰然的坐下,不会再起身了,除非下车。
她用绸巾掩口咳了两声,两眼活溜溜的巡视,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她是
上车好久了;虽则年富力强,脚力不坏,到目的地的距离也不远,但这不关
别人的事,她总是至少应由一两个男子让出座儿来给她坐的,男人对女人的
礼貌规定是如此,甚至她的鞋上的半颗灰尘也应有个人替她撢撢,喉间的浓
痰还没有唾出的动机就得有个人捧着痰盂候着,男人对女人的职务是如此,
但可惜他们绝对不识货,不懂得什么是高贵是尊严,不懂得在女人前面周旋
是怎么一回事,只庆幸着自己也公然在车上了,有座儿的那还用说,“立起
来”除非是下车!
她的脸上浮起了点沮丧的神色,渐渐的又太平下去,为维持她那身体的
重心起见,和命运相同的女人一样开始手握额顶上摇摆着的藤圈,脖子伸得
很长,不值一顾的,眼左右射了一下又转向窗外,窗外的一切如闪烁的流星,
如浮幻的烟云。
一站过去了,二站过去了,都在她的摇晃着的蓝眼睛里闪过去的,车到
一站,她并不灰心的仍然关注着时局的变动,但他们死东西一般的不动,上
车的,只是向车厢里涌。她骤悟到身不是在伦敦,在纽约,车中人不是效忠
女人的欧美的绅士,而是不将女人当鲜牡丹供在琉璃瓶的 Chinese,在一切
都洋化了的上海,他们不追逐潮流,放弃他们的国粹,于是她像受了奇耻大
辱一般,眉头绷起来,绷 113、得像只鞋刷,虽则即刻要下车,终于将不屑
在许多坐着的狗男人中站着的神色表彰出来,当第四站到了,她步出车厢,
两手雄纠纠的攀住车门,不得不报复似的侧转头来,张起樱唇给他们以严格
的教训:
但这尖脆的话音,只不过是一只小鸟儿的清歌,在车厢外杂嘈的市声中,
是不会轻敲许多人的耳膜之一片的,于是她怅惘的跳下车。
她不瞅身边宫殿一般的马车,马车,她不屑坐:她不瞅身边如梭的汽车,
汽车她不高兴坐,她只狠狠的瞅着那专为迎接她的长蛇似的电车,那上面曾
使她受了洗不清的耻辱。她茫然的,口里只是不断的咕噜着“Chinese!
Chinese!”
在回答全无的马路中,她还是让自己那双很富精力的腿儿,一蹬一蹬的
载着她昂然的前进!
(原载 1927 年 9 月 25 日《文学周报》283 期)
劫
张妈将两个月工资寄回家后,个把月还没接到丈夫的回信,虽在冗忙时,
她心里总是上七下八的,好像身子挂在危崖上摇晃,又像乌云托着她在渺无
边际的空虚中漂流;为着几个钱,恩爱的夫妻就同散了伙被转买到千十万家,
连信都不能常收到,本来,寒苦人家有几个人识字的,要寄信就寄信,那有
这么方便啊!
她的神情惝怳的,每逢前后门“劈拍劈拍”的响,心里就起了共鸣:“说
不定他来了,他说今年春上准到上海来玩玩的。不然,便是邮差送信来,许
多信中有这么的一封:封套小小的,软软的,很脏, 中间有一条红签或是用
粗纸当封套,上面有淡墨写的歪斜的字。”
于是她的脚步就快了,像鸡婆弹土似的忙,把门开了。门外倘是客人,
她就问明了找谁,心冷了半截的把话回复了,果真是邮差送信来,她就如发
了洋财一般的抢着一把接住,一封一封的去认明,看有没有封套上有红签的,
有,她就脚不停轮的奔上楼推推亭子间的门,问:“何先生,请你看看这里
面有没有绍兴寄来的?——这封是不是?”她还拣了一封合于自己所推想
的,俨然就能断定只有绍兴有那么的信封,何先生瞧着她那焦急的样子,偏
要接着信看了又看,越耽误时候越有意义似的将那个“不——是”悠悠的唱
出来,等她灰心的拿着信要交给太太去,他却又叫她回来说:“仿佛有一封
是的样,我还没看清呢!”当真,她又奔回将信给他看,他馋涎欲滴的瞧着
她笑迷迷,慎重其事的,“哼,真没有绍兴寄来的!”这样说了,她才决心
的走去,她只要得着真实的消息,也就不思索自己这样跑来跑去是怎么回事,
她的脑海里有时不过有个这样的影子:何先生很柔和,不像东家和太太那么
的爱对她板起严峻的脸子,自己不识字,太太也不识字,没有他,看家书,
写回信就可真糟了糕。信,星期日的下午她竟收到了一封,套上有红签的,
经何先生证明是绍兴寄来的,她将它贴身的藏着,很高兴,洗衣,泡水,无
论做什么平常不愿意做的事,这时脸上总是露着桃红的笑靥,不过“他该平
安吧?孩子乖吧?婆婆健旺吧?”这些思潮在脑中一回旋,眉毛便皱起,容
颜又是愁戚的,信虽则收到了,里面包藏的是安慰,是悲哀,这还没证实,
她想请何先生替她看看信,只是几个月以来才接到这价值万金的家书,信息
不好,固然不妨缓缓的知道,乐得自己空幻的快乐一阵,倘是信息好,这一
丝的安慰在纷忙冗杂中也就不容易领略到,那太糟踏了,不如等自己闲逸时
再请何先生读给她听,顺便请他写封回信。这样回来的一推敲,主意就决定
了,她还是埋头低脑做她的事,赶快料理她的事务,预备腾出充分的时间来
专办这件事,便中,信纸信封也买好了,回信中应说些什么,那是早是已有
了底稿的。晚餐后,东家和太太上了电影院,家里没有谁,她想这时候了,
就喜滋滋的推开亭子间的门。“何先生今晚不出门吗?”
“没一定,有什么事?”
“想请何先生看看信。”
“好啊,因为你要看信,我就不出门吧!”
她笑着就进了房,转过背,伸手在衬衣里找了半天,找出那封信,交给
何先生。何先生就拆开来看,她虽不识字,也伏在桌上,忧喜的容颜时时在
脸上变幻,眼睛却注视何先生的脸,希望在他的神情里探出家中的消息的好
坏,何先生看了信,脸上浮出的是滑稽的笑容,她的摇摇摆摆的心似乎就安
定了,面部的愁云也消失了,家中平安的消息,在何先生的笑容里探出了,
然而还是急切的问:“我家里该没有什么吗?上个月寄回十块钱信上不知说
了没?”
“没有什么,钱也收到了,只是……”何先生痴痴的瞧着她笑,俨然信
里有笑的材料。
“只是什么?请你念给我听吧,谢谢你!”她的心里有些恍惚,担心着
家里出了什么丑事似的。
“念是自然念给你听,可是念出来你可不要难为情噢。”他笑着,眼睛
斜斜的瞅着她,“你靠拢来点,我轻轻的念给你听吧?”他两手抱着自己的
身子两边摇摆,摆得很入神。
“别装腔,请你爽爽气气的念吧,谢谢你!”她口里虽是这样说,心里
真的有些难为情,只是“靠拢来点”,却不肯照办。
“好吧,那未我念噢?”他微微的有点不满意的念:“妹妹,二月初三
收到汝信,并大洋拾元,我非常欢喜。汝近来身子不知好否,甚念,在外总
要保养身体,钱要用时尽可留用,不必每月全数寄回,家中一切平安,二妹
生了小的;元宵后回家住了半个月,银儿也乖,前几天他受了感冒,晚上发
热,口里只是喊姆妈,现在已经好了。我呢,近来精神有些不济。”这些不
关紧要的话,一气就念完了,他默默的瞧着她,探探气色,她的脸上忽然灰
白了,“银儿才五岁半,这末小的孩子就离了娘,婆婆老态龙钟的还得要人
服侍。他是整天辛劳那有工夫管,冷热尿屎,有谁照应他,这些还事小,他
又没有伴,门前的那口塘,水光闪闪的,设若掉下去,那就……”,她正在
暗地里酸楚,何先生又火上加油的把信中的话接上,“饭也吃不下,做事是
无精打彩的,走进房,冷冷清清的像是和尚庵,一躺在床上就做梦,每每梦
见你,梦到那些事情上去。两年多的日子都是这样凄凄怆怆的过去,妹妹
呀……”他又停住了,眼睛向她睃了一睃,吓吓的干笑着。她的灰白的脸忽
又血红了,眼眶里泪珠莹莹的。她发现何先生注视她,她用手遮了脸,转过
身子去。
“还有要紧的话,——怎么着!站拢来点啊!”
“唉,谢谢你,不要念了,我是光眼瞎,你随意造些话在里面,谁晓得。”
她羞羞的回转头来说;精神又渐渐的舒畅了,快慰了。
“真的,句句是真的,我还骗你吗,你素来对我很好的,我还骗你吗?”
“唉,那就是他受了人家的骗啦!——唉,作孽,他也是少读了几句书,
家信也要请人写,请人看的,你晓得又是请了个什么化孙子写了这些鬼话啦!
唉,真作孽!”
“是呀,写信就要找我们这样老实人写,这作兴是谁跟他玩笑也说不定,
我是照着信上念的。只是你已经出门这样久,他就难道真不想你吗?”他瞧
着她融融的笑:“那个男人不想堂客,那个堂客又不想男人的。”
她把头低下去,避一避灯光,何先生越瞧越神往,“还有要紧的话”也
就没有了。她像受了感冒似的,身子动了一动,却启却又停住,沉思了一阵
说:“何先生,真的不出门吗?如果不出门,那就还要麻烦你一下。”
“你既是有事,我就不出门也行,你不是别人,什么事我都肯替你尽心
的。”何先生谄媚了两句,又启示她说:“太太又不在家,说不定一二点钟
才回来,趁着你有工夫,就把你要做的事情替你做了吧!”
“是的,太太在家就忙不开,趁着今晚就请你写一封回信吧?一次不了
一次的麻烦你,真是折磨人!”她实实在在的抱歉,虽则自己平常也替他打
水,买东西,究竟写信看信是比什么都难的。
“啊——就是写回信呵,我以为有什么好事情麻烦我,好吧;你就站在
我面前说,我一句一句替你写就是。”
她得了何先生的允许,就像喜鹊一样的要飞下楼去取信纸。
“不必下楼了,你是取信纸吗?我这里有,早就替你预备好了的。”
“信纸信封也要用何先生的,这怎么要得!”她一壁说,一壁走回来,
倚着桌子边站着。”请何先生这样写,就说我身体好,事情未,也不很忙,
只是没有什么大味分。信末,收到了,我很挂念家里,不知为什么老是几个
月不寄信来。”她响了一响嗓子,又再往下说,许多的话就赛跑似的纷乱着,
一齐拥到口门来:“婆婆末,唉……”说到婆婆就有无穷的慨唱要向何先生
申诉似的:“那末大的岁数,不知还常常发气痛不,事情要她老人家少做一
点,这样要管,那样要管,一张碎米嘴整天烦个不住,我要出门未,也不是
纯然为着家里穷,实在也是受不住叽嘈,你怕我真忍心——”她的喉头像塞
了什么,“二妹是前年出嫁的,她老人家就只有这个女儿胎,几多看的重罗!
生了孩子,我好意思不送礼吗?二妹是跟婆婆一气的!在家里的时候,指鸡
骂狗,受她的气也真受足了。但是,我不送礼,她们不生气吗?讲起来,我
在外面赚钱,赚洋钱,唉,一天忙到晚,伤风头痛,还敢困在床上吗?”她
越扯越远,费了一番思索才我着了头绪:“呵,请你添上一句,说我要寄点
衣料给毛毛做点什么,有便头就寄回来,说起来,也算是舅姆胎!就是这几
件事。呵,还请添一句,问问婆婆的安,二妹两娘崽人好不,孩子乖不?我
末,在这里身子好
“慢点,慢点,我闹不清,你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信上开头总要有个称
呼才行啊。这又不是咱们俩在说话!”
“自然是写把他的。”她羞羞的一笑。
“他是谁,我是谁,你是谁,他,他他,嘿;嘿,嘿。”
“他叫邹士林啦,什么‘你是谁’,‘我是谁’的!”
“你平常就称他邹士林的吗?这样还算恭敬吗?真是!还是称他哥哥
吧,他称过你妹妹的。你对哥哥就没有一句没有说的吗?”何先生笑迷迷的,
目光灼灼的就像射进她的心窝的薄膜,她的眼光就避到窗外,对面亭子间里
也是一男一女在作什么,她渐渐的露出苦恼的样子,夫妻之乐在脑里一闪烁,
就像做了亏心事,当了官说不出口供。
“怎么,你对哥哥就说不出一句体贴的温存的话吗?他不是精神不济
吗?不是也在想你吗?不是……”何先生耸一耸肩,皱一皱眉眼,偏着头,
鹰钩鼻子也动了一动,一双贼眼死死的钉着她,她是二十五六的,久旷之后
的妇人。
“好啦,好啦,你就替我添上一句:要他自己也好好保养保养身体就是,
没别的话了。”她苦笑着说,掉转头,不敢正视何先生。
“替人家写信就得把人家心里的话写出来,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我含
糊的替你写着就是。”
何先生拿起笔就写,重要的事,几句就包括了,他就自出心裁的写些动
情的句子,预备念给她听。只是几笔写完了,就没有什么戏唱了,怪乏味的,
“可是在写信上耽误时候大多也就是徒劳的事。”这样一思量,终于笔如游
龙的,一会就写完了。“好,完了,嘻,嘻,嘻!”他笔一搁,眼睛就射着
她,射着她的眉,眼,两峰凸凸的胸部,腰,而且幻想着腰以下的一切。
“笑什么,笑里藏刀,我不相信你写的,你得念给我听,你别欺我光眼
瞎,看你那神气就看得出,你别瞒我。”她带笑的说。
“自然念给你听啦,你站拢来一点,高声的念,像什么,这是私信。”
何先生伸手将她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像黏了面糊似的一拉,她已神驰到家园,
丈夫为她想病了,她核对丈夫安慰几句,她就像站在丈夫的床沿,被他一拉
似的,站在何先生的身边。她听到:“哥哥,你的信,收到了。近日婆婆安
否?二妹和小儿乖否?银儿吵事不!甚念!妹想送二妹一点衣料,给小儿做
衣服,有便即当寄回家,妹在外自知保养,请莫悬念。自己身体要紧。”她
就像在跟丈夫对话,相距咫尺似的,“哥哥,请晚上不要胡思乱想啊,像我,
难道不时常思想你吗?只是想来想去,还是一场空,这不是无益之事吗?哥
哥呀……”何先生有神有韵的念,一壁笑着偷偷的瞅着她,她的确又落到凄
愁的海里了,她顿觉自己还启在他乡,对着别的男子的面孔,这些情话虽是
自己心里所要说的千万分之一,然而这是别的人替她说出的,这不是说给丈
夫听,是何先生说给她自己听,凄切,羞惭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交织着,眼泪
几乎流下来了。但她的眼泪不愿对着何先生流,她强作笑颜说:
“你们当先生的就没有一个好人,请你写封信呢就爱鬼扯腿的乱写,唉,
我要是认识几个字,自己能够动笔,真是一世也不愿求你们的。”她狠狠的
啐了何先生一口,但她那春情骆宕的神景,徒然使何先生加倍的醉迷!
“真是,费力不讨好,我贪图个什么,这样体贴的替你写信?”何先生
拿着写好了的信,紧紧的握着,咬紧牙齿装出要扯去的形势。
“好啦,好人做到底,我说得玩的,请你将信给我吧,谢谢你!”她恳
求的说。
“是啦,这就是话了!”何先生笑着说,一壁将封套照着原信上载的住
址写了,昂起头来沉着的咕噜着:“你将什么谢我啊,口口声声‘谢谢你谢
谢你?’”
“啊——啊——我替你洗衣服,干干净净的洗。”
“不行,洗衣服我还是给钱你,而且多给。”
“替你扫地拖地板,擦桌椅。”
“更不行,这我自己能动手,不必劳你的驾。”
“那未,怎样谢你呢?——买两盒香烟送给你。”
“见鬼啦,我少的是香烟吗?有的是大联珠!”
“那未,我谢你什么,你说出来啊!”
“你不要花钱去买,也不要你向别处去寻求,你自己身上有的,现在就
带在身边呢,我要的是那东西,你猜。”
“我身边没有末,你指给我看,你所要的。”她毫不思索的说。但她为
何先生的奸诈的丑态所提醒,胸部就一起一伏的,神经紧张起来,怯羞与苦
闷笼罩在她的脸上,室内惨淡的夜色四合着,她融合在里面化作一片朦胧,
她头晕耳热的,眼睛痴呆的瞧着何先生,身子不由得慑缩的往后退,何先生
强盗般的窜起来,“我要的是这个!”他抢着用手撩起她的衣服说,纵步跳
上前,“扎,扎”的把房门锁了,“碰,碰”的将窗户关了。
“我不,我不,我不……”
“嘻嘻嘻,嘿嘿嘿!”
软弱的挣扎的声音渐渐的微细,亭子间的灯光突然灭了……
一九二七,十,十于上海
(原载 1927 年 11 月《幻洲》半月刊 2 卷 3 期,选自短
篇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1928 年 6 月,上海现代书局)
改 革
曙光还没打定主意惠临到窗子上,韦公听见爆竹到处响,就不管昨晚摩
麻雀、掷骰子闹得太晚,连眼皮还不曾合拢一回,便也从温软的被里挣了起
来。这天不是接到党部里开紧急会议的通知;也不是得了共产党要暴动的消
息,值得去报告戒严司令,好邀一笔重赏;也不是那不能维持生活的纱厂工
人要大罢工,得去弹压,解散;更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事体如杀头着火之类可
看,值得我们这位好同志那未早就起床的。只因那天是我们中华民国旧历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