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六十步，两百零一人

在一座空气中飘散着不安与疑惑，还随处可见暗红色冰渣的北地城市中…… 一场安静，和平，优雅，同时牵动着数百万人命运的厮杀，在一张平凡的桌面上进行着…… 城市一角，气氛压抑的神殿大厅中…… 七八十个穿着两种制式服装，浑身飘散着淡淡银光的白袍人们，一层又一层地包围在一张足够围坐二十人的巨大圆桌旁，紧盯着桌面上的一举一动，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细细地呼吸着…… 而在这包围圈外，则是更多同样穿着白袍，斗篷，肩披重铠，腰挂武器的人们，他们或是如猿猴般不顾形象地爬到高处，或是靠着超乎常人的手脚力量硬攀在墙上，安静而努力地看向包围圈中的桌面。 桌面上，数十个杯子，零星地摆放着… 被层层包围，但仍然安静无声的大桌前…… 眉头微微皱起的里斯特，手扶下巴，先竖起手指隔空在地图上比划几下，再仰头沉吟片刻后，他低下头，同时伸出了手…… 一个外表精致，但不管从哪个方向看，仍很平凡的铜杯，在数百双眼睛的屏息凝视中，静静地朝着出乎众人意料的方向缓缓推动着… 在推到预定地点前一刻，里斯特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 他隐约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但又看不出来更好的选择。 在千人等待的寂静中犹豫几秒，仍没发现问题的里斯特，虽然不安，还是缓缓地将手离开了杯子。 一看里斯特离手，围观众人立刻瞪大眼睛，仔细地看向桌面…… 在上一步时，铜杯周围，七个木杯包成一个变形的半圆，静静地散布在地图上，彷彿一张狰狞的大嘴。 而铜杯，现在居然自己走进了嘴里？ 看着里斯特一声不吭，将隐约陷入包围网的铜杯大胆地推入这座早已陷入包围的城市，周围同时响起了一片极低的议论声。 站在大桌对面，神态温和，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脸上也几乎毫无波动的瑞德，在看到里斯特走出这一步后，他的眼神终于亮了一下。 “相当不错，大人。”瑞德先轻拍桌面，平淡，但真诚地称赞一声。 不错？ 除了几个脑袋比较灵活的队长级人物眼神有些变化外，众人都茫然地看向这位身穿管家服的男子。 他看着桌面，又点了几下头后，才抬起头，语气一转，略提高音调，看着众人，缓缓解说道：“这一步虽然解决了十一步后被包围的危险，并且假设日夜赶路，配合神术辅助，光只依靠这股气势和速度，就有相当的可能逆向冲破封锁…… 不过……”说到这边，他闭起嘴巴，微笑着推动地图上的四个木杯，再掏出两个木杯放到地图上，指着铜杯的所在地，语气平常地解说了起来：“斯里兰托城，为帝国四大公爵之一，凯尔·萨鲁迪斯公爵的家族领地，以近十四年的纪录，加上三个月前的探勘报告看来，其城中驻防军的布署战力，并不低于四个正规步兵团……” 听到这边时，里斯特刚松口气，有些悠然的表情顿时愣了起来。 周围众人的神色也各有不同地变化了一下。 声音越说越低，一直微笑观察众人神色的瑞德，先握拳置于嘴前，轻咳一下，同时散出一些精神波动，让陷入思考的众人清醒过来，才继续缓声说了下去：“而大人您这时已经走超过了二十步，若以近两百年的高登帝国军史，和这叠昨晚缴获的部分军令推估，此城进入战时布署的可能性，远远超过您第十步踏入莫斯城时可以暂时忽略的四成，而是到达八成。 因此，就算对方战略意图不是以拖延为主，大人您仍有很大可能被拖延两个回合…… 并且……” 越说越慢的瑞德，放下不知哪掏出的两叠资料，伸出手，随手移动几个木杯，让隐约的包围网更完整一步后，又在众人意外的目光中，从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的卫城，推动两个水晶杯，各移动两格，一前一后，稳稳地占住了两条主要道路。 到此，整座城市周边七个可移动的方向，有六个被挡住了。 而直到这时候，瑞德才慢吞吞地说出了下半段话：“性格自满，冲动，命令下达彷彿不经大脑，但仔细琢磨，又充满先见之明，还相当重视效率的萨鲁迪斯公爵，拥有调动第七第八骑兵团的权力。”说完，瑞德轻轻弹两下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壁，发出两声清亮的声响。 不知为何，众人听着一般来说，让人感到清爽的清脆响声，脑中联想到的却是一连串重重踏下的马蹄。 至于看着桌面，眼角微跳的里斯特，更是没有任何一点清爽的感觉。 直到瑞德第三次平静地伸手轻敲桌面，表示现在回合结束后，里斯特才抬起头，有些吃力地抬起那双足以轻松摧毁神殿的右手，按着下巴思考几分钟后，才将铜杯继续缓缓移向那怎么看都像陷阱，却是他唯一能移动的方向…… 彷彿在泥沼中挣扎着继续前进九个回合后…… 走到第四十四步…… 冲破十三个步兵团，打残两个骑兵团后，被逼到两座小山中间的里斯特，一手轻按铜杯，思考许久后，表情有些凝重地看向瑞德。 瑞德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 他轻柔地取下了铜杯。 死棋了。 里斯特向椅背一靠，不知道是颓丧还是松口气地吐出了一口气。 瑞德右手持杯，左手轻松地整理桌面，表情恭敬，语气真诚地说着：“有进步，大人。” 不过里斯特听到完全没露出高兴的样子，他只是苦笑着，转头看向瑞德。 而后者也完全没有让他失望…… 在称赞完毕后，瑞德露出略有些兴奋的表情，双手一划，在桌面摆出了三十三个颜色各异的小瓶。 然后，他双眼冒光，一手夹起两个小瓶在炉火上震荡加热，一手抓过一个圆瓶，有节奏地规律摇晃，忙碌地调配了起来。 几分钟后…… 瑞德优雅地一挥手，就收起了七个镶着各种艳红火晶，一看就不是凡品的银色小炉。 而一阵异常浓郁诱人的清香，也淡淡地飘散在众人的鼻间…… 这是一股如芳草，如鲜花，又带着淡淡水气，让人一闻就身心舒畅的清香。 但二十个站在最前面围观的巨岩佣兵，和带队的中队长坤特，一闻到这味道脸色立刻凝重了起来。 这味道，浓度…… 似乎比上一回合的高上不少啊。 一股不安的气氛开始在队员间飘散着。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中队长坤特，向身后一摆手，沉稳地说道：“不要荒。” 眼前中队长镇定自若的态度，和低沉稳定的声音，立即让有些不安的队员们心底平静不少，场面顿时好了许多。 但很少人注意到的是，这位加入佣兵团不久，靠着过人的资质，一路战胜新老队员，被层层跃拔，升上中队长时都没有什么明显反应，平日以冷静着称的中队长坤特，那双盯着铜杯，如磐石般坚定的瞳孔，正微不可查地颤动着。 能够让每天自虐般修练的中队长，露出一丝明显的恐惧，表示他们要面对的，绝对是相当可怕的事情。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露出同情的眼神，他们看着面前这一小群人，眼神相当的复杂。 至于瑞德，在赞赏地看了身前还算镇定的中队长一眼后，他平静地拎起精致微烫的小壶，上身微倾，心情愉悦地在桌上倒了两杯鲜绿色，有些黏稠的液体，然后，他上前一步，恭敬地递给里斯特一杯，“请用，大人。” 接着，他手持一个略大的木杯，静静地走到这二十一个人面前，掏出小汤匙，面带微笑，温柔地说出了三个字…… “张开嘴。” 二十个巨岩佣兵看着面前大约半杯，微微冒烟的鲜绿色液体，整齐地吞下一口口水，然后，绝望地望向他们无敌的总教官。 里斯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像吃药一样，仰头，一口将黏稠芬香的液体吞了下去。 吞下液体后，里斯特有些疑惑地看向杯子，看来，似乎毫无变化…… 至少，表面是这样。 坤特看一看正在舔嘴唇，脸上完全看不出来问题的总教官，再望向一脸平静的助教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握拳，彷彿准备赴死一般，一脸决然地张开了嘴巴。 瑞德看着这位充满觉悟的中队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看向二十位嘴巴微微张开一线，几乎可以说是闭着嘴的其他队员。 瑞德彷彿有丝不满地摇了摇头…… 而其他队员一看，心底马上一跳，虽然内心充满挣扎，但他们还是只能靠着坚定的意志力，双目圆瞪，满头大汗地与求生本能抗衡，一点一点地将嘴巴打开。 二十一个人张大几乎抽筋的嘴巴，静静地站在那边，脸色严肃，正经…… 这画面有点好笑。 不过没有人笑…… 瑞德左右扫视了几遍，然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你们第三中队的资质突出，我，和大人都看在眼里……” 几个脑袋简单的年轻佣兵一听这话，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嘴也张大了一点。 不过，站在最前面，脸色突然有些苍白的坤特，一听到这开头，额角立刻缓缓冒出了一滴汗珠…… 他很清楚 在这时候提起资质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团温热的黏稠液体就擦过他的舌头，“啪！”的一声，滑进了他的喉咙深处。 坤特瞪大眼睛，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吞下了喉中的液体，然后… 他面色一愣。 甜甜，香香的…… 味道不错？ 他舔了舔嘴唇，刚刚有几滴液体弹出嘴巴，他下意识地将这几滴蜜汁吞进嘴里。 这时一句话轻轻地飘过他的耳边…… “不要说助教不照顾你们。” 坤特抬起头，有些感动，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地看向他面前，那位优雅，英俊，穿着鲜红管家负的中年人。 他身体微微颤抖，注视着一手拿着小汤匙，态度却彷彿轻轻捧起艺术品在欣赏的贵族，无比优雅，无比高贵，又无比善良的助教。 我还以为你跟总教官一样变态…… 我错了。 坤特双目隐现泪光，正想要说出哪怕再短，但也是发自内心的感谢时…… 脸色和善，自然的助教，突然伸出右手拇指，往他身后几百个躺在阴影中抽蓄的身影一比，微笑着说道…… “你们的浓度，是他们的七倍。” 七倍！ 坤特一时无法理解地双眼瞪到最大，然后…… 他突然感到腹中那团刚吞下去的液体，似乎在滚动，在燃烧，在胀大！ 以那团火热的东西为中心，一股股彷彿大蛇，又彷彿触手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沿着一条条肌肉，骨骼，血管的间隙，疯狂地穿梭着。 但…… 一点都不痛，坤特意外的发现这一点。 不过，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时候，除了痛之外，不管是麻，痒，胀，热，酥，酸，冷，还是其他奇奇怪怪，难以形容的感觉，都在他的全身，甚至是在大脑中毫无阻碍地穿梭着。 一到凉意穿梭过去，接着就是一股怪异至极的感觉在蔓延…… 从出生以来，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么高频率，又如此饱满充实的不舒服。 这感觉…… 几乎让人疯狂。 痛还是最好忍的…… 不知道为什么，坤特一胀一缩，左边冷右边热，中间麻到不行的大脑中，冒出了这个想法。 不过，双手紧抱头颅的他，还来不及自嘲地笑一下，或积蓄一些力量硬扛下一波的痛苦。 突然间，一股电击般的酥麻就从头顶沿着脊椎，一路直下贯通了他的身体，而另一股酸冷，又彷彿与电击呼应一般，如四道长矛般猛烈地刺穿了他的四只，一向冷静的坤特颤抖着发出了一声微弱而嘶哑地呻吟…… 几乎在一瞬间，他坚石般结实的肉体就被击垮…… 他如冰山般坚忍的意志就被震散…… 手脚，甚至五官都开始不由自主抽动的他，如一根沉重的木桩，面朝下，重重地砸到地面上。 十九秒…… 瑞德满意地哼出一段简短的节奏，随手一挥。 几十个巨岩佣兵立刻又搬又抱的，将这批幸运，同时又相当不幸的牺牲者拖到后方阴影中。 没过几秒，抽蓄抖动的人群被带离，场面再次一清…… 重新站回大桌后的瑞德，整了整短挂，转过身，张开双手，面色自然，如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一般平静地说道：“大人，继续？” 原本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的里斯特，听到这问话，立刻抬起头，眉头一扬…… “继续。” 里斯特站在桌前，与他前十二次回答一般，毫不犹豫地回道。 瑞德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左右看几眼，才抬起头，看向一直飘在空中，占着最好位置看好戏的布鲁，微笑着说道：“六十步，两百零一人。” 布鲁的脸色瞬间白了起来。 里斯特爽快地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说道：“巨岩佣兵，第三、第五中队出列。光明之剑队员，第七中队出列。”说完，里斯特回过头，眼神平静地看着面若死灰的布鲁。 “过来。”里斯特招招手。 布鲁彷彿死人一样，摇摇晃晃地降了下来。 两百个一心期待里斯特成功走出六十步，不要让自己喝下神奇药剂变强的牺牲者，沉默地围到了大桌旁边。 新的一盘棋又开始了…… 瑞德也开始平静地述说他们目前的地理资讯…… 而灌下十几杯不同种类神秘饮料，不要说浑身感觉有些错乱，连肚子都开始发胀的里斯特，也一脸认真地分析着已经听过十几次的讯息。 这些饮料的效果千奇百怪，但都有一点共通的… 就是对于精神凝聚相当有效。 能让某位见习牧师专心这么久，不能不说是一件奇迹…… 气氛回复了开始时的凝重…… 众人继续安静地观战。 里斯特平静地推出了铜杯…… 前十一步他已经确定了，现在他想要赶快尝试一下刚想出来的……第十二步的三种选择。 双眼焦距有些模糊的布鲁，听着瑞德一次次几乎完全相同，语气平静的介绍，听着……听着……他死灰般的脸色，隐约有了一些变化。 其实经过了最初的意外之后，所有的光明之手队员都已经发现，他们面前的这个，哪是什么战棋，根本就是棋盘推演…… 只是…… 这管家，助教，还是大贵族，到底是谁？怎么会有这么详尽的讯息和资料？ 前十二次的棋局，在他们眼中，就彷彿亲眼看到自己和队友们一步一步被包围，歼灭了十二次。 这…相当震撼。 不只是单纯的棋盘而以。 每一步，每座城市，每个森林，每道河流…… 只要那该死的铜杯一经过，那管家打扮的男子就会优雅而流畅地诉说出一条条讯息…… 其中不乏许多让他们心惊的机密资料。 非里斯特城，城中有一座隐藏近百年的地下神殿，内部的高级神官预计人数在七百人以上…… 这是第四盘棋终盘时，一个相当关键的败因。 这讯息当然让他们相当惊讶，他们也多少知道那边有一座地下神殿，但……预计人数和职阶，他是怎么知道的？ 其他或是隐密驻军地点，后备军队调动可能性，山坡被人为崩塌可能，或是几个帝国将领的性格因素，这些原本应该是连对方自己都不大清楚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只要他们稍微提出一点点怀疑，他彷彿想都不用想，随手就抛出大量而精准的数据，做为自己理论的强大佐证。 被震惊了一次…… 两次…… 三次…… 到几十次之后，他们都很干脆的放弃思考可信度，而转为拼命做笔记，记录整理他所提出来的任何消息，并认真研究。 一位刚写了满满一羊皮纸讯息和某些猜测的巨岩佣兵第五中队，中队长诺纳德，在后方与队员仔细地讨论一阵，再看了面带鼓励神色的瑞德助教几眼后，他小心地轻拉里斯特的衣服，低声说道：“总教官，我们认为这七座城市可能都……” 正抱胸思考的里斯特，听着后面传来的低声讯息，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尝试着将新的假设，与自己脑中已隐约建立出雏形的思考结构结合。 不对…… 有可能… 不对…… 一条条列出，一条条排除，脑袋由混乱逐渐迈向清明的里斯特，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正准备伸出手时…… 一位光明之剑的队员与他的中队长一起走到了里斯特身后。 里斯特回过头…… 看到他们的手上一叠纸卷，里斯特摆摆手，示意他们说话。 而经过正式军官教育的他们，在看了一眼还站在旁边的诺纳德中队长后，他们立刻翻开不算厚，但也有几十页的羊皮纸卷，低声地说出了更清楚，更有系统，但同时也更为庞大的假设。 听着这些每一条都相当有道理，但数量实在太多的假设…… 里斯特脑中原本就相当贫乏的战术架构雏型，几乎直接被摧毁…… 对于实力不到的人来说，过多，过深的讯息，对于推断能起到的帮助微乎其微，不过倒是有相当的破坏力。 里斯特突然发现，似乎连脑海中原本隐约抓到的方向，都开始逐渐脱离自己得掌握。 一时之间，他感到不知所措…… 正当某位脑袋乱成一团的见习牧师，听着两边开始低声争辩时…… 一个不协调的声音冒了出来…… 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复的布鲁，丝毫没有降低音量的意思，他再次离地而起，居高临下地指着两位中队长和他们身边呆滞的队员，语气不屑地说道：“老大，他们比我还笨。” “喔？”脑袋还有些混乱的里斯特，疑惑地抬起头。 大桌后的瑞德表情有些惊讶，但他一看到布鲁单纯的眼神，立刻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家伙明显什么都没想，也许…… 瑞德期待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