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类别:
其他
作者:
傅雷字数:3661更新时间:21/06/10 16:25:06
回到家里,他叫人买些新书来排遣心中的苦闷,又请几个学者吃饭,借此散散心。来的人比请的多了两倍,好象黄蜂受了蜜的吸引。这些清客忙着吃喝,讲话;他们只称赞两种人,死了的人和他们自己;对当代的人物,除了饭局的主人以外,从来不赞美。他们之中谁要说了一句妙语,别人就低着眼睛,咬着嘴唇,恨自己不曾说得。他们不象祭司那样隐藏,因为野心的目标没有那么大。每人千方百计想争一个跟班的职位和大人物的名声。彼此说些侮辱的话,自以为语妙天下。他们对巴蒲克的使命略有所闻。其中一个放低着声音,要求巴蒲克害一个作家的性命,因为五年以前对他没有恭维到家。另外一个要求断送一个市民,因为看了他的喜剧从来不笑。第三个要求消灭学士院会员,因为他想进学士院而始终进不去。吃完饭他们孤零零的各自回家,因为除了在请他们吃饭的财主家里,他们都势不两立,彼此不说话的。巴蒲克觉得让这批蛀虫在大毁灭中送命并无多大害处。
巴蒲克打发他们走了,念了几本新书,觉得和那般客人的气息一样。尤其使他愤慨的是那些恶意中伤的报纸,趣味恶俗的记载,全是在妒忌,卑鄙和饥饿的指使之下写出来的。还有那欺善怕恶的讽刺,专门敷衍老鹰,糟蹋白鸽;还有枯索无味的小说,描写的都是作者不认识的妇女。
巴蒲克把这些可厌的著作统统丢在火里,晚上出门散步。有人介绍他去见一位年老的学者,不在那些篾片之列的。这学者从来不与俗流为伍,识得人性,也与世人交接,说话很有见识。巴蒲克很痛心的和学者提到他的所见所闻。
贤明的学者回答说:“你看到了一些要不得的文字;但是每个时代,每个国家,每个方面,总是坏的多于牛毛,好的寥寥无几。你招待的是一批学究的渣滓;因为每个行业中间,总是最没资格出场的人老着面皮出现。真正的贤者安分守己的隐在一边,只跟同道来往。值得你一看的人物和书籍,我们还有。”他这么说着,来了另外一个学者。两人的谈话都很有趣味,使人得益,毫无成见,又完全合乎礼义;巴蒲克不能不承认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议论。他轻轻说道:“这样的人,伊多里埃天神是不敢冒犯的,否则他也太狠心了。”
巴蒲克对学者之流是回心转意了,对其余的人始终怀着怒意。那个和他谈话的贤者对他说:“你是外国人;无数的弊端涌现在你眼前,而隐藏的好事和有时就从那些弊端中来的好事,你都错过了。”巴蒲克这才知道,学者之中有的并不嫉妒,祭司中间也有德行高卓的。末了他领会到,这些庞大的社团看上去在互相倾轧,走着同归于尽的路,其实倒是很有益的组织;每个祭司的团体,对于敌对的团体都有约束作用。虽则他们在某些意见上分歧,但提倡的都是同样的道德,他们都在教导民众,也都能够服从法律;好比家庭教师监督家长的孩子,家长又监督着教师。巴蒲克接触了好几个这样的人,看到了一些圣洁的心灵。他打听到连那些要讨伐喇嘛的疯子里头,也有些伟大的人物。最后他疑心,柏塞波里斯的风俗人情很可能和城中的建筑物一样,有的教他看了可怜,有的使他赞叹不已。
他对那学者说:“我早先以为那些祭司是危险分子,现在我明白他们很有用处,特别在有一个贤明的政府,不让他们变得举足重轻的时候。但你至少得承认:你们一般青年法官才学会骑马,就买上一个司法官的职位,他们在庭上一定会蛮横无理到极可笑的地步,也要褊枉不公到极腐败的地步;还不如把这些职位免费派给老法学家,他们已经把是非曲直衡量了一辈子了。”
学者答道:“你没有到柏塞波里斯,先看到我们的军队;你知道我们的青年军官打仗打得很好,虽然他们的职位是买来的;也许你会看到我们的青年法官案子也判得不差,即使他们的审判权是花了钱买的。”
下一天,大理院正要判决一件重要的案子,学者带着巴蒲克去了。案情是大众皆知的。所有发言的律师,主张都动摇不定;援引了上百条法律,没有一条针对案子的关键;他们从四面八方看问题,没有一个方面看得真切。律师们还在迟疑不决,法官们却很快的定夺了。他们的判决差不多是全体一致的。他们判得很好,因为根据理性的指示;律师们的辩护不行,因为他们只请教书本。
巴蒲克由此推断,弊端中间往往有些很好的事。他本来对于金融家的财富非常愤慨,那天却看到这财富也能产生善果。皇帝需要款子,用普通手段半年还张罗不到的,靠金融家的力量,不出一小时就凑齐了。巴蒲克看到由地面上的露水凝成的大块的云,变了雨水还给土地。并且这些新兴人物的子弟,受的教育往往比旧家子弟更好,他们的能力有时还高明得多;因为有个精明的父亲,并不妨碍儿子成为一个公正的法官,勇敢的军人,能干的政治家。
巴蒲克不知不觉原谅了金融家的贪心;他们其实未必比别人更贪,而且对社会还是少不得的。他宽恕了为要打仗要审判而不惜倾家荡产的愚蠢,这愚蠢产生了伟大的法官和英雄。他不再责备学者们的妒忌,他们之中有的是教育大众的人;他对野心勃勃,玩弄手段的祭司也回心转意了,他们大德多于小疵;但巴蒲克还有许多抱怨的事,尤其妇女们的放荡以及由放荡造成的祸害,使他不胜忧虑。
因为他想把各色人等看透,叫人介绍去见一位大臣;一路提心吊胆,唯恐劈面撞见什么妇女被丈夫凶杀的事。到了大臣那里,在穿堂内等了两小时才得通报,通报之后又等了两小时。这期间,他决定把这位大臣和他手下那些傲慢的属吏的名字告诉伊多里埃。穿堂内挤满了上下三等的妇女,穿各色道袍的祭司,还有法官,商人,军官,学究;大家都在抱怨大臣。吝啬鬼和放高利贷的都说:“这家伙一定在外省大刮地皮”;使性的人责备大臣脾气古怪;酒色之徒说他只想寻欢作乐;阴谋家但愿大臣早日被人暗算;妇女们希望快快换一个更年轻的大臣。
巴蒲克听着他们的议论,不由得想道:“这倒是个有福的人;所有的仇敌都在他的穿堂里;嫉妒他的都被他的权势压倒了;瞧他不起的人都跪在他脚下。”巴蒲克终于进去了,见到一个矮小的,被年龄与公事压成驼背的老头,但人还活泼,极有机智。
他很中意巴蒲克,巴蒲克也觉得他值得敬重。两人谈话很投机。大臣告诉巴蒲克,说自己很苦;大家当他财主,其实他很穷;人人以为他权倾一世,其实老是受着牵掣;他所帮助的人多半忘恩负义;连续不断的辛苦了四十年,难得有片刻安慰。巴蒲克为之感动了,心上想,假定这人犯着过失,伊多里埃天神要加以惩罚,也不该置之死地,只消让他在原来的位置上干下去就行了。
他正和大臣谈话,请巴蒲克吃过饭的漂亮太太突然闯进来,眼睛和额上都带着痛苦与愤怒的表情。她对大臣说了一大篇责备的话,流着泪,愤愤不平的说,她丈夫要求的职位不但他的出身够得上,他立的军功和受的伤也使他受之无愧,她怪怨当局不该拒绝。她把意思表达得那么有力,诉苦诉得那么有风度,把对方的意见批驳得那么巧妙,把自己的理由陈述得那么动听,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居然替丈夫把功名争到了。
巴蒲克搀着她的手臂,说道:“太太,为了一个你心中不爱的,又是你应当见了害怕的男人,你怎么肯这样费心呢?”她嚷道:“怎么!我不爱我的丈夫?告诉你,我丈夫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样样肯为他牺牲,除了我的情人;他为我干什么都愿意,除了和他的情妇分离。我要介绍你见见那位太太,真是个可爱的女子,聪明绝顶,品性极好;今天晚上,我跟她和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年轻祭司,一同吃饭;你来跟我们一块儿乐一下罢。”
那太太把巴蒲克带到她家里。丈夫终于回来了,很痛苦;但见到太太,又高兴又感激。他把妻子,情妇,青年祭司和巴蒲克,都拥抱了。饭桌上一团和气,又快乐,又风趣,又文雅。美丽的女主人对巴蒲克说:“告诉你,大家有时认为不规矩的女人,差不多永远抵得上一个最规矩的男人。你要不信,明天不妨陪我上美人丹沃纳家吃饭。有些贞节的老婆子把她攻击得体无完肤;但她们做的全部好事还不及她的多。她不管为了多大利益,也不肯做一件小小的不义之事;她只替情人出些高尚的主意,只关心他的荣誉;情人错过一个行善的机会,就会对着她脸红;因为能鼓励一个人行善的,莫如有一个你不愿意失去她对你的敬意的情妇,做你行为的见证与评判。”
巴蒲克准时赴约。他看见屋子里享用玩好,一应俱全;丹沃纳却不受这些玩好支配。她对每个人都有一套得体的话。她的自由自在的气息使别人也跟着心中舒坦;她的讨人喜爱不是有意的;她的和气不下于她的热心;人又长得好看,这就使她的种种优点更有价值。
巴蒲克虽是大月氏人,虽是天神派来的使者,也发觉如果在柏塞波里斯再住下去,就要为了丹沃纳把伊多里埃忘了。他对这个城市有了感情,认为居民虽则轻浮,虚荣,爱说人家坏话,可是温和有礼,殷勤亲切。他唯恐天神把柏塞波里斯判罪,甚至想到自己要作的报告就觉得害怕。
为他的报告,他想出一个办法。他叫城中最高明的熔铸匠用各种金属,泥土,最名贵和最粗劣的石子混合起来,造了一座小小的人像,拿去给伊多里埃,说道:“你是否因为这美丽的人像不是纯金打的或钻石雕的,就把它毁掉?”伊多里埃明人不用细说,连惩罚柏塞波里斯的念头都抛开了,决定让世界如此这般的下去。他说:即使不是一切皆善,一切都还过得去。柏塞波里斯就给保留了下来。巴蒲克绝对不抱怨,他不象约拿因为上帝不毁灭尼尼微而生气。但一个人在鲸鱼腹中待了三天,当然不会象看着歌剧喜剧,跟风雅人士一同吃饭那么心情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