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未寄到的复教员朋友问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1884更新时间:21/06/11 10:42:23
毅汉先生:得你来信,深感厚意。上次各位相访,我和家中人都留下极愉快印象。我应当多听听你们提的问题才对!极可惜,即我说话口音不正,不仅你们不易听懂,事实上,在这里有个主持“文字改革”的亲戚,有四十年来往,他也只能听懂一半。家中一个孙女,在我身边长大,我说的话也经常还听不懂!抱歉以外,也可证明我学习语言及适应环境能力之差,真到惊人程度。这次你们来的时间稍早了些,若四月半来,对于北京所得印象会好一些。因为几十种北方特别着名花木,多集中在四月中旬后开放,再不多久,就进入初夏了。 你问的张爱玲,我和家中人均未认识。张家在合肥是个大族,“和”字辈弟兄姐妹多达百十人,有大半就未见过。抗战八年中,我一家大小四人,在昆明乡下住了八年,复员后才返回北京。 关于写作,早已无发言权,所有作品,多是四十年前学习用笔完成的。照我自己估计,离“及格”还远。原以为能再延长廿年,驾驭文字、组织故事能力,会比较成熟,再有计划使用到最需要方面,才对得起这个工作。只是社会变化迅速,对于文学要求又新。新社会凡事重“实事求是”,我为人性格迟钝板滞,旧的方法“已过时”,新的方法一时“学不会”,所以离开了学校和“空头作家”名分……近三十年来,国内有的是万千伟大作品,产生于有思想、有经验、有才气的作家手中。由于能够密切配合国家需要,作品多以百万计分布于全国,起伟大作用和长远影响。并且正在世界上发挥强大的影响。至于我,过去还可聊以解嘲,像个“打前站的哨兵”,现在看来,即这点小作用也说不上了。因为国内十几个着名大专学校教现代中国文学的教师,并我姓名也多不知道,可见历史是十分公正的,毫不含胡。我冒充“假里手”可行不通的。我成为过时人物,这是十分公平合理的事。必需承认这种“现实”,并接受现实,才不至于出意外问题。好在国家大,正有千万种事待人沉默努力去作,我似乎应分先从作到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亿万在各种不同工作岗位上的人一样,扎扎实实尽可能把目前工作逐一加以完成,才像个新中国的新公民!至于过去四十年,为了练笔而写成的不三不四作品,在国内说来,即点缀性也并不多了。 你提及契诃夫和我那些习作差别,很有见解。性格上可能也有些相近处。虽然教育不同,生活背景也不相同,对人生抱一种悲悯心情,似乎有些相近处。他是个医生,身体又多病,笔下涉及的旧俄农村社会种种,特别是下层人民,总充满了悲悯同情。我是从小就在各种穷困中活过来的人,某些方面更容易对他们感到一种亲切的爱。对于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更贴心一些。相反,对于大城市社会上层的高知而兼官,却缺少相同好感。这也许实出于“无知”,接触范围极窄。虽在大都市混了快六十年,较接近的也仅限于大学校里的文科中老同事,和弄笔杆子的一部分旧同行。在近半世纪“社会教育”中,有些人最精明处,似乎一律是“世故哲学”高于其他知识,因此在新旧社会都吃得开。至于我,最拙劣处便是这份应世不可少的“巧”处,我始终学不好,因此生活上永远吃不开。支配我行动的,永远是一种“理想”,在现实社会中既行不通,且极容易转成笑料,进而成为过失。因此生活和工作都必然难免打败仗。生活上希望能作到契诃夫晚年那样,在乡村里有个小小的家,也不大可能。至于作品,那就更难望如契诃夫在苏联情形了。 因为我活着时,就早已为人忘记,或反复不厌其烦的加以否定,哪能对死后还抱不切现实的妄念和幻想?主要毛病,大致还是没有受过正常教育,也即不懂人情世故。应付文字的能力,即或可望逐渐提高,应付人事的能力,却永远居于极端劣势。司马长风和夏志清先生批评中,都提到我作品中有点“道家”影响。事实上在生活中反映“与人无争”、“为而不有”态度即更显明。八个字直译过来,就是“人不中用”,“迂腐到不可救药”的明确证据。“单打一”的做人方式,肯定是永远吃不开的,也值不得学习的!国家在前进中,个人得失未免太渺小不足道。 你若教中学语文,让同学多看些杂书,学会叙事抒情比会作论文有用。 近因一病数月,不能起床,尊信迟迟作复,想能原谅,并候安佳。 沈从文六月十日北京因失去尊处通信地址,最近始发现,致复信一搁半年,深感抱歉! 从文八月廿一编辑部诸先生:这个信是回复王毅汉先生的,照他写的通信地址寄去,说已迁居。他原信中提到和你们相熟,因此试请你们转转,极感谢。无着落,也即把这个信留给各位作个纪念吧。因为内中也多半近于向诸先生到北京来相看时,一番厚意深情的回答。诸位出的专刊三文,我和家中人看过后都觉得极好。只是把我这过时的老人,说得过好,未免增愧。 我后天将离北京,约三个月才回来。回来时一定另外写个信给各位。祝工作顺利! 沈从文十月廿五日此信写于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