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黑子作了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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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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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字数:3574更新时间:21/06/11 10:42:23
黑子因为新近作了公务员,吃公家饭,虽在税局里时时刻刻被打被骂,可是比起同街小子,总觉得身份已高了一着,可以凭身份唬人。平时到小摊子买桃李水果,讲价钱时就总有点不讲道理,倚势强人。价钱说好了,还挑三拣四,拈斤播两。向乡下妇人买辣子豆荚,交易办好,临走时,还会伸手到篮子里去多抓一把,使得妇人发急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就说:“我又不是抢人欠债,你一个妇人女子,清天白日抓我是什么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乐。在官家方面有势力的人,买东西照例发官价,欢喜送多少把多少,但这是过去的事,革命后就不成了。虽说如今作局长的好处还多,随时可收受一点小生意人当令的蔬果孝敬,采药打猎人遇到大头的何首乌、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来献给局长。局中公丁在执行公务时,尚有好些小便宜可占,但到底今不如古,好处也不过是连抢带骗,多抓一把辣椒之类罢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闹嘴舌,无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让一手,年纪长一点的因之也有被黑子骂倒过的。于是这公务人也就骄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现在不意钢对钢碰了头,鼻涕虫身世被黑子掘出后,气愤不过,也就不顾一切,照样还口。
黑子不把鼻涕虫看在眼里,就走近他身边去,打了鼻涕虫一拳。那小子跄踉了一下,回过头来说:
“黑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打人?”
黑子以为鼻涕虫怕他,不理会这句话,赶过去又是一拳。且打且说:“我打扁你这个狗杂种,你怎么样?”
鼻涕虫一面用手保护头部,一面用脚去踢黑子。
另一个小子原同鼻涕虫一伙,见两人打起来了,就一面劝架,一面嘶着个嗓子说:“不许打架,不许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因为两只手抱着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虫迎面猛的打了三拳。接着几人就滚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滚起来了。
街户中人听着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跃起来了,大家都从烟盘边或牌桌边离开,集中到街前来看热闹。本来是两人相打,已变成三人互殴,黑子双拳难敌四手,虽压住了鼻涕虫,同时却也为人压住。三人全身都是脏泥。看热闹的都说好打好打,认不清谁是谁非,正因为照习惯一到了这种情形,也就再无所谓是非。
正当一个小子从污泥中摸着一个拳头大鹅卵石,捏在手中向黑子额角上砸去时,一个老妇人锐声大喊了一声:“狗×的小杂种,你干什么!”一手捞着了那小子细瘦的膀子,救了黑子。可是救了黑子却逃了母鸡,原来这时节另一胁下夹着那只老母鸡,却逃脱了,在泥水中乱扑,把泥水扇的四溅。大家都笑嚷着。
“好热闹,好热闹!”
几个劣小子的架被其余人劝开了,老妇人赶忙去泥水中捕捉她的老母鸡。把鸡擒着后大声骂着:
“你这扁毛畜生,以为会飞到天上去!”
有人插嘴问:“老娘,多少钱,这只肥鸡?”
老娘看了那人一眼,把一张瘦瘪瘪的嘴扁着,作成发笑的样子,一面用手抹鸡尾上泥水,一面说:“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贵得要人命。杨氏养鸡好象养儿女,三斤半毛重,要我七角钱,真是吃高丽参。”
料不到这个杨氏正在人丛中观战,就接口说:“老娘,你说什么高丽参洋参?你有钱,我有货,作生意两相情愿,我难道抢你不成?儿花花女花花儿花花女花花:不足道的小小男女。嘴角不干不净,你是什么意思……”
老娘过意不去,不好回嘴。可是当众露脸,面子上大不光彩,正值那母鸡挣扎,就重重的打了那母鸡一巴掌,指冬瓜骂葫芦道:“你这扁毛畜生,也来趁火打劫!”且望着帮同打架的那小子说:“还不回家我打断你的狗腿!别人打架管你什么事,打出人命案你来背!”一面骂那小子,一面推搡着那小子,就走开了。
杨氏说:“扁毛畜生谁不是养它吃它?哪象你,养儿养女让人去玩,大白天也只要人有钱就关上房门,不知羞耻,不是前三辈子造孽?”
老娘虽明知道杨氏还在骂她,却当作不听见,顾自走了。那杨氏也知道老娘已认屈,恶狗不赶上墙人,经过大家一劝,就不再说什么。
三个打架小子走了一个,另两个其时已被拉开,虽还相互悻悻的望着,已无意再打。旁边一个解围的中年男子,刚过足烟瘾,精神充足,因此调弄那小公务人黑子说:
“黑子,你局长看你这样会打架,赶明天一定把喂鸭子的桂圆枸杞汤给你喝,补得你白白胖胖,好在你身上下注!你下次上场,我当裤子也一定在你名下赌三角钱!”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另一个退伍兵就说:“若不亏老婊子大吼一声,你黑子不带花见红,你才真是黑子。”
黑子说:“她那侄子打破我的头,我要掀掉她的家神牌子。”
退伍兵说:“她有什么家神牌子?她家里有的是肉盾牌,你这样小孩子去,老×子放一泡热尿,也会冲你到洞庭湖!”
黑子悻悻的望着那退伍兵士,退伍兵士为人风趣而随和,就说:“黑子,你难道要同我打一架吗?我打不过你,我怕你——我领过教!”
烟客就说:“黑子,算了吧,快回局里去换衣,你局长知道你打架,又会赏你吃‘笋子炒肉’笋子炒肉:竹板打手心、打屁股,私塾学生谑谓之“笋子炒肉”,打得你象猪叫。”
“局长没有烟吃,发了烟瘾,才同你一样象猪哼!”
黑子说完,拔脚就走。到下坎时一个跄踉差点儿滑倒,引得人人大笑。
黑子走后,退伍兵士因为是鼻涕虫的表叔,所以嘲笑他说:“鼻涕虫,你打架本领真好,全身滑滑的,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况小黑子。以后你上圈和他打架时,我一定赌你五百。”
鼻涕虫说:“小黑子狗仗人势,以为在局里当差,就可欺凌人,我才不怕他!”
“这年头谁不是狗仗人势?你明天长大了当兵去,三枪两炮打出个天下,作了营长连长,局长那件紫羔袍子,就会给你留下,不用派人送上保靖营部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得立志!”
鼻涕虫不知“立志”为何物,只知道做了营长就可以胡来乱为,作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情。局长怕他县长也怕他。要钱用时,把商会总办和乡下团总提到营里来就有钱用。要钱作什么用?买三炮台纸烟,把纸烟嵌在长长的象牙骨烟管里去,一口一口吸。审案时一面吸烟,一面叫人打板子。生气时就说:“你个狗×的,我枪毙了你!”于是当真就派卫队绑了这人到河边石滩上去一枪打了。营长的用处,在鼻涕虫看来,如此而已。退伍兵士年纪大一点,见识多一点,对营长看法自然稍稍不同。不过事实上一个营长,在当地的威风,却只能从这些事上可以看出,别的是不需要的。
鼻涕虫说:“我一定要立志做营长。”
老娘好事,信口开河说了本街杨氏两句坏话,谁知反受杨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畅,郁郁积积回到河街家里,拉开腰门,把那只老母鸡尽力向屋中地下一掼,拍着手说:“人背时,偏偏遇到你这畜生!”老母鸡喔的喊了声,好象说:“这关我什么事?你这个人,把我出气!”
小娼妇桂枝,正在里房花板床上给盐客烧烟,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盐客。听鸡叫声,知道老娘回来了,就高声和她干娘说话:
“娘,娘,鸡买来了吗?肥不肥?”
老娘余气未尽,进屋里到水缸边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面自言自语说:“怎不肥?一块钱吃大户,还不肥得象个大蜘蛛?”话本来还是指卖鸡高抬价钱的杨氏。桂枝听到上句听不到下句,就说:“怎么一块钱?娘。”她意思是鸡为什么这样贵,话里有相信不过的神气。
老娘买鸡花七角,本想回来报八角,扣一角钱放进自己贴身荷包里。现在被杨氏一气,桂枝问及,就顺口念经:“怎么不是一块钱?你不信你去问。为这只扁毛畜生,象找寻亲舅舅,我哪里不找到。杨氏把这只鸡当成八宝精,要我一块钱,少一个不成交易。我落一个钱拿去含牙齿。”
桂枝见老娘生了气,知道老娘的脾气,最怕人疑心她落钱落钱:偷骗小钱。凤凰土语。,忙陪笑脸把话说开了,出得房来两只手擒着了那肥母鸡,带进房中去给盐客过目。口中却说:“好肥鸡,好肥鸡。”
盐客只是笑,不开口。两人的对白听得清清楚楚。
盐客年纪约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头上包着一条绉绸首巾,颈膊下扯有三条红记号,一双眼睛亮光光的,脸上吊着高高的两个颧骨,手膀上还戴了一只风藤包银的手镯,一望而知是会在生意买卖上捞钱,也会在妇女身上花钱的在行汉子。从×村过身,来到这小娼妇家和桂枝认相识还是第一回。只住过一夜,就咬颈膊赌了一片长长的咒,以为此后一定忘不了、丢不下。事实上倒亏雨落得凑巧,把他多留了一天。这盐客也就借口水大抛了锚,住下来,和桂枝烧烟谈天。早上说好要住下时,老娘就说:“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帮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杀只鸡招待你,炖了鸡给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
盐客因为老婊子称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说:“老娘,你用不着杀鸡宰鹅把我当希客待,留着它那老命吧。我们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久还得来。我一个人吃得多少?不用杀鸡。”
老娘也笑着,“烧酒水酒一例摆到神面前,好歹也是尽尽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补一补。”
盐客拗不过这点好意,所以自己破钞,从麂皮抱兜里掏出一块洋钱,塞到老娘手心里,说是鸡价。老娘虽一面还借故推辞,故意大声大气和桂枝说:“瞧,这算什么!哪有这个道理,哪有这个道理,要姐夫花钱?”
盐客到后装作生气神气说:“老娘,得了,你请客我请客不是一样吗?我这人心直,你太婆婆妈妈,我不高兴的。”
好象万不得已,到后才终于把它收下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