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千年

法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他却清晰的看见八云的身影。 月光下，白色的山茶花开了。 他就坐在那扇门前。 他苍老了不少，形容削瘦憔悴，双手沾满泥土，指甲都裂了开来，渗出鲜血。但是他仍然是原来那个八云，神情温柔愉悦。 “女儿红，我终于等到这天…这是你酿的…为我亲手酿的……”他抱着还带着泥土的酒坛，对着酒坛深情的呢喃细语。 “八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法兰叫着。 八云看不见法兰，他的目光穿过法兰，望向皎洁的满月，笑容有点虚弱：“我很固执的…不管你到哪里…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我…一定会…去找你。” 他打开酒坛，非常珍惜的尝了一口。忽然他浓眉一皱，双手开始颤抖。 “八云，别喝了！”法兰急切的想抢过酒坛，但是他却无法触及。 八云呛咳了几下，酒泼了一身，大颗眼泪从他的眼眶里落了下来，声音嘶哑：“你酿的酒…实在……” “酿失败了吗？真的有那么难喝啊……”法兰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有点气恼。 “这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酒。”八云的嘴唇微微弯起，眼泪却不断落入酒坛，他含糊的咕哝着：“你现在好吗？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法兰轻轻的说，但是八云听不到。 八云呻吟了一声。酒坛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八云！”法兰惊呼了一声。 法兰看到秋子静静的由他身后走了过来，扶起了八云，皱起眉头：“真不安分，生病了还跑来这里偷喝酒。” 衰弱的八云无奈的说：“真糟糕…浪费了…这是兰亲手酿的…十八年的……女儿红。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瞒了我这么久……你爱他？”秋子追问。 “呃……很明显吗？”八云没否认，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已经不想再继续欺骗下去。 “很明显。”秋子有点悲伤。 “这是不对的……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我做不到。”八云叹了口气。 “不必再假装了，八云，我的夫君。你竟然一直独自忍受着……”秋子拥抱八云，喃喃的说：“你是想替他照顾我，才会娶我的。这是你爱他的方式……可是，我真的感觉很幸福，这种幸福是你给的，不是他。” “谢谢你的谅解…如果将来…你有机会遇到他…把这个…还给…他…”八云露出腼腆的笑容，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水晶戒指已经变得近乎透明，还在努力发出微弱的光泽：“你一直没有变老…未来的日子…你会很辛苦…照顾孩子…好好活下去…我可能要先走一步…” 法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叫：“八云！八云！别死啊！” 一股无形的力量包覆了法兰，将他迅速的往后拉扯。他尖叫着：“八云！” 他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睁开眼睛，满溢的泪水由眼角滑落。 “你打算拆了这里吗？”是伊藤枫的声音。 “小枫老师…我怎么…”法兰看见伊藤枫就站在他身旁，他躺在床上，他记得这里，这是他小时候寄住在伊藤枫家时住的房间。落地窗的玻璃被他的高音频尖叫声震破，碎裂了一地，冷飕飕的风吹了进来。 “没想到秋子会对你下手，我回到店里，你们两个都倒在地上，快把我吓死了，我又不能把你送医……” “秋子呢？”法兰坐了起来，还有点昏沉。 “隔壁房间，她比你早清醒，我骂了她一顿。” “她没有错。是我毁了她的人生，让她痛苦又寂寞的过了一千两百多年。”法兰十分郁闷。 “你喝了一口，她就告诉你咖啡里有毒，没想到你居然全喝下去了……你真的想死啊？你让我怎么跟丁维交代？”伊藤枫锁着眉头，生气的说。 “我。我想念八云。”法兰的声音带着极沉重的悲伤。 “幸好那不是毒药，只是强效安眠药，秋子只是在吓你。” “我的心很痛。”法兰双手环胸，眼泪不停的掉下来。 “傻孩子，你死了会有更多的人为你心痛。”伊藤枫一把抱住法兰，微微发颤。法兰七岁就住在伊藤枫家，记忆中的伊藤枫总是冷酷无情，一次也没有像这样抱着他。 “老师…你不明白。”法兰垂着泪，他的心好像破了一个大洞。 “你这小鬼，你以为老师活了这把年纪还不懂什么是爱吗？我可没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 “……” “我亲生父亲高桥慎一郎是个国际毒枭。”伊藤枫吸了一口气，仍然抱着法兰，法兰知道她哭了，她从来不让法兰看见她的眼泪：“他逼死了丁维的养父母丁海夫妇、又杀死你妈妈的养父法兰柯伊博士，还掳走她想把她吃掉，丁维脸上的刀疤、身上的枪伤也是我父亲造成的。” “他想吃……吃掉我妈妈？”法兰震惊。 “不老不死的人鱼肉……八百比丘尼是我们的祖先…他一直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丁维拚死把你妈妈救了出来……我父亲发现了丁维是人鱼──拥有人类外表的人鱼，他折磨丁维，生生的啃咬他，喝他的血……他后来被国际刑警组织逮捕，还发了疯，死在监狱里。”伊藤枫擦了擦眼泪，放开了法兰，继续说：“而这一切的导火线就是我。是我不经意的透露了丁维一家人的行踪，害他家破人亡，也连累了他所爱的人。我真的…很抱歉。” “爸爸没有告诉过我那个人是小枫老师的父亲……这不是你的错，我想爸爸完全没有怨恨你，所以他才会把年幼的我托付给你照顾啊！”法兰低语。 “我明白丁维的用意…他信任我…不要我自责。秋子的事也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当时你只有这个办法能救她的命。我们都不该一直沉浸在懊悔中，忘了自己还有重新再爱一个人的能力。” “老师……” 秋子走进房门，她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秋子，你没事吧？”法兰低声问。 “只是试验…血盟果然还有效…你没事，我就没事。” “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不急。你的生命总有尽头，我会等它自然结束。至少我知道不用这样永无止尽的等下去了。还有，我还没看到小枫结婚，怎么舍得这么快死？”秋子缓缓的说。 “小枫老师要结婚了？”法兰惊讶。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秋子微笑：“他跟丁维从来没有开始过，所以也不必刻意结束，小枫已经走出阴影了。” “恭喜。”法兰看着红着脸的伊藤枫说：“我替我爸爸衷心的祝福你。” “你们谈吧！我去收拾碎玻璃。”伊藤枫说。 走了几步，迟疑了一下，又回头瞪着秋子：“你要是伤害他，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 “法兰是你带大的…就像你的孩子，我知道。”秋子苦笑。 法兰静默不语，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秋子就在眼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你刚刚在喊八云，我在隔壁房间都听见了。”秋子的声音变得充满感情：“八云对你的心意你早就知道了对吧？你们心灵相通，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知道。”法兰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嗫嚅的说：“从他把我的第一个式神的外型塑造成女人以后，我就知道了。你不要想偏了，他对我的心思非常纯净，他有很多机会的，可是从来没有……” “我知道，八云读的书不多，却是个君子，多么高贵…超越性别、超越物种…无私无我…精神式的爱情…我真的不如他。他甚至于愿意把未婚妻让给你。我想只要能让你高兴，他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他对你的感情…简直…到达一种病态的程度……”秋子伤感的说。 “我一直在伤害他。我曾试着将自己从这当中抽离…却造成更大的伤害…”法兰哽住，说不出话来。 秋子沉默了半晌，低声说：“你去过小滨，见过“白”了？” 法兰点头：“那不是原来的“白”，不太一样，是你的式神对吧？” “你只说对了一半，那式神有一半是八云的执念。”秋子凝望法兰澄澈的眼睛：“从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我便被你迷住了……说不定八云也是一样。” 法兰安静的聆听。秋子开始叙述她的故事，漫长的一千两百年：“八云死后，那棵埋过女儿红的山茶树也枯死了，我将八云的骨灰葬在那棵山茶树原来的位置。两个孩子则托付给了我的远房堂兄，他膝下无子，所以我的两个孩子，便改了姓，姓高桥。 我舍不得孩子，但是我知道我的容貌永远不会老，人们私下都在议论纷纷，说我是个妖女。他们在正常的家庭长大会比较好……我到处漂泊流浪，但还是关心我的孩子，常常偷偷回来看他们，我的长子在十五岁时…跌进河里淹死了…次子顺利长大结婚生子…活到五十六岁生病死了，我孙子小吉…二十岁的时候和人打架被人砍死，当时他的儿子才刚出生……诸行无常，诸行是苦……一百二十岁那年……” 秋子哽咽了，泪水滑落脸颊，虽然已经过了很久，回想着她心爱的孩子比她先死去她仍然非常沉痛。 “你后来出家了…我知道……”法兰低声接着说。 “我把全部的头发剃了下来和八云的骨灰埋在一起，永远陪伴他。喝了你的血之后，我也有了点灵力，虽然没有你的灵力那么强，但是治治小伤小病还可以，我开始周游列国，到处行善救人，这让我的心灵得到了平静。但是，仍然有许多人处心积虑的想要得到不老不死的秘密──有名气并不是好事。八百岁那年，我决定消失，其实我也记不清是不是八百岁……我回到了小滨，找到八云的墓，在他的坟上重新种上一棵山茶树，当那棵山茶开花时……“白”就出现了，她吸收了八云对你的思念，变成你最初烙印在他心中的样子。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进到山洞里绝食，想饿死自己。你知道绝食是什么滋味吗？” 法兰说不出话来，他不敢想象，也无法忍受。他想拥抱秋子，却感觉现在并不适合，只好默默拭去秋子的泪水。 秋子吸了一口气：“那大概是最难熬的一种死法……我几乎以为那次可以顺利达到我的目的。八百比丘尼死了，可是秋子还没死，从坟墓里爬了出来。我决定好好的活下去，改换了身分，留长了头发，每隔十年我就搬一次家，等你出现。直到二十年前，我的希望又重新点燃了起来，美国歌坛出现了一颗闪亮的彗星──维尔。” “那是我爸的艺名。” “你爸？你不称呼他父王了吗？” 法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悄声说：“他不想让小枫老师知道他是国王。他爱我妈，但其实不喜欢当王的，很不自由，不过我妈是女王，他没得选择。回亚特兰提斯之后我就必须称他父王。大祭司规定的…她凶得很…连我爸也畏惧她三分。” 秋子的泪痕未干却噗哧的笑了出来：“这我相信，丁维是个温柔的孩子，几乎没什么脾气，他小时候和小枫玩在一起的时候我见过他，或者说一千两百多年前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了，只是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是你的父王，而不知道他曾经是个明星。” 法兰看见秋子终于放开心中的郁结，还称呼自己的父王为温柔的孩子，也忍不住笑了：“笑脸真的比较适合你。” 秋子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人鱼族的歌声真的很有魅力，维尔急速窜红，站上国际舞台，公开寻找他失散的孪生哥哥尼克──这件事在当时非常轰动。” “尼克其实是我爷爷…他的光船失事，被美国军方当成外星人幽禁在特区整整二十一年…爸爸把他救出来…但是爷爷受的伤害却已经造成了…他在我四岁时过世了。” “原来尼克是你爷爷，不老的容貌，父子之间真不容易分清楚，你和你爸爸也很像。” “丁维来到东京办演唱会时，我也在场。慎一郎那孩子……也就是小枫的父亲，竟然当众射杀维尔…这件事…我要深深的向你爸爸致歉…每个家族总会出一两个不肖子孙…” “我爸只受了点轻伤。” “直接命中心脏！慎一郎有八云的血统啊！他是个神枪手…虽然我在古代见过丁维来接你回家，知道他不会死，还是让我心惊肉跳。” “没想到我们两家的渊源这么深……” “我这才了解你说的，历史是无法改变的。”秋子的神情不再像刚碰面时那么冷淡，她的情感自然流露：“你出生时我感觉到了。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你说过你在海里出生对吧？原来被生下来也是会痛的，那是我一千两百多年来头一次感受如此强烈。感觉到我还活着，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完全不知道血盟的力量可以强大到这种程度……”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真心。所以以前每次和你一起承受痛苦，我都很开心……因为，那让我强烈的感受到你的爱，血盟不会说谎。但是，直到刚才，我才深深悔悟。我没资格让你分享生命给我。” “你还在怨我？” “不，不是怨不怨的问题。我活得很腻了…我想你明白。我在咖啡里下了强效安眠药，故意试探你的反应，看到你毫不抗拒的吃完我为你准备的最后一餐，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卑劣。你为了我坦然赴死…你才十九岁…很不容易才和家人团聚了……八云不会原谅我的……”秋子的表情痛苦扭曲，再度落泪。 “比起我带给你的痛苦…如果可以让你解脱…我愿意死。”法兰看着泪眼婆娑的秋子，同样悲伤不能自已。 “就是这样才会让我觉得自己卑劣…从我开始喜欢你，我便不惜一切的想接近你、独占你，我希望你的心里只有我ㄧ个，我暗自祈祷着你永远回不了亚特兰提斯、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们…为什么没忘记我？父王明明修改了你们的记忆。” “我想是因为我身上留着与你切不断的血盟，我不知道八云是怎么留下对你的记忆。你离开后他的伤疤常常疼痛，我想他是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记你。” 法兰将脸深深埋进双掌，他已经不忍再听。 “还给你。”秋子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法兰，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丈夫…要我还给你…我为了完成他的遗愿，一直等到现在。” 法兰知道那是什么，他默默的打开了盒子──盒子里的蓝丝绒衬垫上躺着一只陈旧的银戒指，戒指上镶的水晶已经完全失去了光泽，就象是透明的玻璃珠。 “八云。”法兰将戒指套进左手的无名指，毫无生气的水晶又发出了银色闪亮的光采：“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却完全无法为你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