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满月

直到现在，我仍感到一切很不真实。彷佛再一下子这个梦就会醒。 他正在试穿朵拉特别设计的新郎礼服。一身样式简单却不失华贵的装扮，领口的设计别出心裁──仿造他在当年常穿的白色狩衣，内里是喜气的红色，宽松的大袖略为改窄，下摆仍是亚特兰提斯传统的短裙样式，加上一双金丝绑腿鞋──像一只在水中翩翩飞舞的蝴蝶。他游向我，优雅的旋转了一圈，带着温柔的微笑，银白色的头发像在水中摇晃的月光。 明天，就是满月，也是我们的婚期，人鱼族的婚礼都是在月圆之夜举行。传说中，人鱼女神阿塔珈提斯是月亮之神，掌管着潮汐与丰收。我一直深信着他与月亮有某种关联，他的灵力每到满月之夜都会如潮水般满溢。 我的记忆回到从前，一千两百多年前的某次满月。 那个在山上遇难的少年，在我和秋子的照料下恢复了一点精神。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叫……法兰……丁法兰，今年十七岁。”他很有礼貌的自我介绍，声音非常悦耳。 我从来没听过那么轻柔甜美的嗓音，我直觉的联想到酒──听多了我可能会醉。 他乌黑的长发披在肩膀上，阳光洒落在白皙的脸庞上，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影──我当时不知道有天使这个名词，如果由现在的我来形容，他看起来就像人类宗教画里的天使。 我和秋子也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我们对他更好奇。 “你叫丁…什么兰？你的名字很难念，姓也很怪，是哪里来的呀？大唐吗？” “大唐……？不是，我来自美国，目前在东京读书。”他的眼睛里涌出更多的疑惑。 “美国？东京？现在的京城是长冈京，没听过东京啊！”秋子在一旁嚷着。 “长冈京……现在是什么年代？这里是哪里？”他又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延历八年，这里是后濑山，在若狭国的小滨。你不会是丧失记忆了吗？”秋子又抢了我的话。 “是小滨没错…若狭国……延历…那是…还没迁都平安京，比平安时代更早的时代……一千二百多年前……我该怎么办？父王……”他看着远方的天空，眩然欲泣。 “父王？你是皇族？”秋子吃惊的说。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想瞒你们，我是亚特兰提斯王国的王子，来自一千两百多年后。” 我们救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异族王子──当然，我们一点也不相信──他大概是中毒太深了，真可怜。 除了神智清醒一点，他的伤口并没有改善的迹象，秋子打听各种偏方来治疗他的伤。只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草药似乎毫无作用，他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伤口还在发炎，一整天的时间不是看着窗外发呆，就是在睡觉。 村子里没有像样的大夫，我开始担忧起他会不会落得像那只小狗的下场。不过我暗自下了决定，如果他明天之前伤口还没消肿，我会背着他翻过两座山头，再走上十几里路到城里去找大夫。 接近傍晚的时候，他突然发问：“这里应该靠近海吧？我闻到海的气味。” “是啊！不过要走上一段路。” “可以告诉我怎么去吗？” “你还不太能走，去海边干什么？” “过了今晚我就有办法走了。”他垂着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你要走了？要去那里？”我呆了一下，压下心里刚冒出来的奇怪情绪。 “想回家，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回去……”他好像非常悲伤。我的心情也开始变得低落。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今晚是月圆，如果等一下我的样子变了……请不要觉得讶异。” “变了？慢着！你要现出原形？你果然是妖物。”未知的恐惧窜过我的心中，我退了几步──我又想起他背上那些诡异的鳞状疤痕。 “如果我说我是……九尾狐，你信吗？”他抬头看着我，我被他的眼睛深深吸引。 糟了！妖狐！他一定在诱惑我！ “你是…九…九尾狐！”我全身紧绷，汗毛倒竖，双脚抖个不停。 他似乎想回答些什么，眉头却忽然揪在一起，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然后，我看到他的头发泛出奇异的光泽，从发根开始渐渐变成银白色。 “啊哟！真的现出原形了！”我跳了起来，再度拔出了挂在墙上的长刀，双手握着刀柄，刀尖颤抖着，指着他。 他并没有如我想象的，忽然变身成一只猛兽，向我扑来。他还是保持人形，很虚弱，眼神闪过一丝受伤，银白色的头发发出像月光一样的光辉，我忘了呼吸。我应该害怕的，可是他的银白色头发，彷佛有一种魔力，让我无法转移视线。 秋子的尖叫惊醒了我：“八云！你要杀他？” 我翻了翻白眼。我看起来象是要宰了他吗？ “你不动手吗？那我……可要出去了……”他的声音有点虚弱。 我答不出话来，手抖个没完。 他锁着眉，扶着墙壁艰难的走了出去。秋子想去扶，但看她的表情似乎比我还害怕。 他才走出门外，就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我不得不承认秋子的母性战胜了一切，她不顾一切的跑过去扶起他，向我投来责怪的眼神：“他在发高烧！” 发烧？他的伤口果然恶化了。 我丢下刀，懊悔万分。他那过分冷静的态度是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成这样，竟然还可以作弄我？ 我急忙摸了摸他的额头，该死！烫得跟火炉一样：“这么烫！你怎么不说？” “不用麻烦你们了，今天晚上我可以治好自己……”他还在逞强，或许还有点生气。 根本没有风，他的头发却像波浪般飘动了起来，他很有可能是妖怪──好吧！也许妖怪里也有善良的妖怪，至少他还很有礼貌的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害怕，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讨厌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使用疗愈术。他竟然在唱歌──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他的歌声很清澈，很高亢，而我注意到他的戒指在发光，随着歌声的旋律忽明忽暗，他身上也在发光，柔和的白色的光。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他的脸开始恢复血色。 然后，我莫名奇妙的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秋子和他，三个人东倒西歪的睡成一团──他躺在我的腿上，秋子枕在他的手臂上。而他的头发仍然是银白色，连眉毛也是银白色，像今晚的满月一样，散发着柔柔的光泽。如果我在作梦，这个梦一定还没醒。 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我碰了碰他的额头，居然退烧了。 我摇醒了秋子，她睡眼惺忪的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枕着男人的手臂睡着，吓了一跳，我在她尖叫之前制止了她。 “他退烧了，这么晚了，你要不要留在这里过夜？”我压低了声音。 “啐！谁要在你这里过夜！”秋子转过身子，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晚餐：“这瓶酒竟然没摔破，哪！剩下酒和鱼干可以吃，我留下给你们。我…要回家了……” 夜色中看不清秋子的表情，这别扭的态度怎么回事？我的神经可没大条到毫无知觉。啧！见异思迁的女人！亏我还想带着她远走高飞。 她就这样掉头跑了，我的心有点乱。毫无疑问的我喜欢秋子，但是我却弄不清楚这点惆怅是不是因为嫉妒。 我的腿被他压得有点麻木，在我准备摇醒他时，他醒了。 “你是那个……” “山田八云。” “哎！我真希望一觉醒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我确定这不是梦…我的腿麻了…” “对不起。”他急忙起身，表情有点尴尬。 “我才该说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对你拔刀的。”我道歉，诚心的。 “你只是吓坏了。换做任何人都会吓坏的…我天生有点灵力，每逢月圆之夜，头发就会变白，明天早上就会恢复了。”他微笑，嘴唇像含了蜂蜜。我的心好像飞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想稳住动荡的情绪，却闻到他的身上隐约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好闻的气味，不像药草，也不像汗味，情况更糟了，我有点晕眩。 “他是个男人。”我警告自己。 我把秋子收拾到一旁的剩酒和鱼干递给他。 “我还没满十八岁，不可以喝酒。”他皱眉。他的表情很认真，我想八成是他老妈规定的，他看起来像个乖孩子。 于是我把上次去城里卖皮毛，买家送我的茶叶拿了出来，给他烧了半壶茶。 他喝茶，我喝酒， “兰，我可以叫你兰吗？你的本名真是太难念了。”我决定结束猜忌，和他做朋友。但是他的名字很拗口，我想帮他取个小名之类的。 “兰？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叫过我，好吧。” 他并没有反对，这是个好的开始。 “兰，你真的是九尾狐？”我不得不表达我心中的疑虑。 “像吗？” “不太像，你没有狐狸尾巴呀！”我自己下了结论。 他又笑了，我差点停止呼吸。该死！我好像不太对劲，自从他来了以后，很多事情都很不对头。 “啧！我就知道我被骗了。”我咕哝着，但是松了一大口气。他不是狐狸，但他是什么呢？算了！管他呢！他是兰，我的新朋友。除了秋子以外，我的第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