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血色记忆

他梦到什么了？ 他嘴角的那抹微笑一直没有消失， 我的身体上还残留着温存过后的余韵。 我依稀记得昨晚的激情，他声声呼唤着我前世的名字──八云。 我相信千年之前他就已经深深爱着我， 但我忘不了他的心里还烙印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一千两百多年前， 我们从旅途归来，原本以为回到若狭国就可以恢复平静的生活。 意想不到的可怕的痘疮疫情却已经在小滨村蔓延了开来，连秋子的爹也病得很重。 斩妖除魔的龙神使者开始担任治病的大夫，龙神神社也成了收容痘疮患者的收容所。他拿我当真人实验品，研发可以预防痘疮的疫苗。为了预防秋子被传染痘疮，他将她安置在我家，留下一个式神照顾她。 所谓的预防痘疮的疫苗，其实是兰的鲜血。我与兰心灵相通，他可以随时监控我的身体状况，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知道兰比谁都珍视我的命，对于这个任务我当仁不让。 经过了十二天， “我们的试验成功了。”他宣布。 “是喔！我都忙得忘了这回事。已经十二天了，我完全没有染上痘疮的迹象。” “嗯，收容病患只是治标，接种疫苗才是治本。这里交给式神，我们先去帮秋子种疫苗，再下来，还要帮还没染上痘疮的村人全都接种。”他说出他的计画。 “全部接种…？用你的血？这么多人，你的身体受得了吗？”我惊愕。 “别担心，我们人鱼族身体中的血液总量，要比人类多上许多，接种疫苗也可以分阶段进行，我估计是不会有大碍的。” “为什么要这么拚命？这些人并不是你的族类…”我仍然十分担忧。 “小滨是你和秋子的家乡，我会像守护自己的家乡一样守护它。况且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他轻松的笑笑。 “你的心肠真好。”我崇拜的凝视他，对于自己曾一度把他当成柔弱女子的想法感到羞愧，他很勇敢，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当我们以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时，负责照顾秋子的式神突然出现。 “出事了吗？”兰询问。 式神轻轻的点了点头：“主人，小姐不让我说。” “这不怪你，是我让你听从秋子的命令。她的病程已经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小姐四天前开始发高烧、头痛，接着身上和脸上开始长出红疹……” “她一定偷偷跑去见她爹了……现在长出水疱了吗？” “没有…但是皮肤上出现了大量的紫斑，而且高烧不退。” “黑天花！”他失去了沉静，声音颤抖。 “黑天花？”我从他的脸色判断，秋子的病非常危急。 “致死率超过九成的重症痘疮，病毒侵入骨髓及内脏，造成出血，所以皮肤和黏膜会有大量紫斑，病人还来不及出水疱便会死去。”他非常焦急，眼眶泛红，都快哭出来了。 秋子有生命危险！ “那还等什么，快点走吧！”我二话不说，拉着他便往我家跑。 院子里的白色山茶花正盛开着。式神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回到小滨之后，我一直留在龙神神社协助兰救治染上痘疮的病人，这还是离家九个月后第一次踏进家门，心情却很沉重。 “谁…？”秋子含糊的问。 “是我。”他柔声说。 “别看我…我现在很…难看。”秋子缩进棉被里──女人就是女人，怎么也不肯让心爱的人看见自己丑陋的模样。 他从怀中取出手巾，将双眼蒙了起来：“我已经蒙上了眼睛，看不见你。” 我补充：“我可以作证，兰已经蒙上眼睛了。” 秋子吃力的把棉被拉开一条缝，亲眼见到兰蒙上眼睛，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看到秋子的脸──脸颊凹陷，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疹和紫斑，我的心头一紧，差点说不出话来：“你这丫头……真不听话，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八…云…”秋子颤抖着，泪水在她凹陷的眼眶中流溢了出来。 “啧！别叫我蒙眼，你流着鼻涕、光着屁股的丑样子我都看过了…我才不在乎。” 我咬紧牙关，忍住差点冲口而出的悲鸣。在龙神神社里接触过那么多病人，连我都看得出她快死了。 我承认我嫉妒秋子，但也不得不承认我喜欢秋子──就像喜欢自己的妹妹一样的喜欢，她是我唯一的亲人。看着她受苦，我心如刀割。 “我爹…好点了吗？”秋子的声音嘶哑。 “你爹的痊愈状况很好，脓疱都已经结痂了。再休养半个月应该就没有大碍。我在八云身上做的试验也很成功，小滨村的疫情应该很快就可以控制下来。”兰平静的说。 秋子抿了抿嘴，双眼充满泪水：“你生气了？对不对？” “我生自己的气。我应该在这里布下水晶之卵把你关在里面的！”他声音中的痛苦很明显。 “对不起。我打乱了一切……”秋子道歉。 “你得的是最严重的黑天花。” “我会死…对吧？真遗憾…竟然要以这么丑陋的姿态死去……” “我在担心你的性命，你却担心变丑？”兰的脸垮了下来。 “我是女人啊…你不会懂…你永远都那么好看…你不会懂的……”秋子低语。 “我还有最后的一个办法，也许可以救你。” “你有办法？快点试试吧！”我忍不住插嘴。 “血盟……一万多年亚特兰提斯第一代的国王流传下来的秘术，只有拥有王族嫡系血脉的人有能力施行，如果秘术成功的话，秋子便能与我分享生命。” “分享…生命…？”我惊愕的看着兰，不知名的恐惧窜过全身。 “当年，我母王曾经使用血盟救了我父王，血盟的代价就是会与我母王分担一切痛苦，当有一天我母王的生命到达终点，父王也会同时死去。” “同生…共死？”我哽住：“我明白了。” “所以，血盟非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就算是王族，这一万多年以来，使用过的也没有超过五个，订下血盟的对象全都是我们的同族，秋子是人类…我不知道血盟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就…赌一赌吧！”我咬牙说。 “你同意我使用血盟？” “如果可以救秋子…那有什么好犹豫的！”我翻了翻白眼：“我没那么小心眼。” 兰沉默了片刻：“如果血盟没成功，秋子可能会死。” “如果…血盟…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如果…再也…醒不过来…我要你知道…兰…兰……我…我是…真心喜欢…喜欢你……” “我知道。”兰蒙着眼的手巾透出了两片水渍，他摸索着，握住秋子的手。 秋子在交代遗言，她真的很爱他，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哽咽，眼泪流入唇角，竟是酸苦异常。 “八云，帮我准备干净的碗和热水。”兰叹口气，轻轻的说。 我没多问，含糊应了一声便进厨房去烧热水。 天地众神明，请救救秋子，如果可以的话，就取走我的命吧！让秋子留下来，不要拆散他们。 烟雾把我的眼睛燻得不停掉泪。 我擦干泪水，将热水倒进盆里，又把碗慎重的用滚水烫过，端到兰面前。 从兰的心中，我已经知道兰要怎么施行血盟，也知道血盟的意义。这是能救秋子的唯一办法，但是风险很大，一不小心，连兰都会没命。 我深深吸气，不让声音泄露我的恐慌：“碗我用开水烫过了，很干净。” 兰接过了碗，放在面前。从怀中取出了短刀。 “兰！你…可别死。”我不放心的叮咛。 “我不会有事的。”兰咬牙，在左手腕上划了一刀，让鲜血注入碗中，一边用亚特兰提斯语吟诵着： 奉大海之主创物之父海神波赛顿之名 圣亚特兰提斯王国第六十三世长王子法兰．洛伊．莫里斯．崔顿 以血起誓 以血为盟 生同生 死共死 我不忍看下去，却强迫自己不能闭上眼睛，我知道蒙上双眼的兰此刻正透过我的眼睛在观察秋子的病情，我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 兰的伤口相当深，鲜血很快就注满了一整碗，他摀住伤口，暂时用灵力将血止住。 “八云，麻烦你……”他低语。 “好。”我扶起秋子，让秋子半躺在我怀里，用汤匙舀着鲜血喂入秋子口中。 秋子露出恶心的表情，将我喂进她嘴里的鲜血吐了出来。 “啊呀！别糟蹋了！” “你…给我喝…喝…什么？”秋子惊疑的看着我。 “是药，喝完药你就会好的。”我心虚的说。 “不…是血…那是…血……” “是，是我的血…只有我的血能救你…你就当它是药，忍耐一点喝下去吧…”兰坦承。 “我不要……” “秋子，别让兰的血白流…求你了！”我哀求。 “喝下去。想想你爹，他才刚脱离险境。”兰试着说服她 秋子悲伤的点点头。 “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兰继续用那轻柔的声音劝说。 秋子不再抗拒，喝了一口。她万分抱歉的望向兰被鲜血染红的衣袖，喘了一口气，用力闭上眼睛再吞下第二口。 “很好，你办得到的。”我将碗端到秋子嘴边，鼓励她，她皱着鼻子一口气全喝光。 “好了吧…我喝完了──”秋子小声的说。 “不够。碗给我…这个份量还不够。”兰摇了摇头。 “还要？”秋子惊恐的看着我将碗又递给法兰。 兰移开右手，原本被灵力封住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却已经有些凝固了，他又狠心的用力划下另一刀，重新注满一碗的血。兰的手微微颤抖，紧紧抿着嘴唇──他封闭了心门，但我确定那一定很痛。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八云，一定要让秋子喝完。”兰原本就白皙的脸上已经血色尽失，嘴唇发白，仍然强打着精神，露出微笑。他的手抖得很厉害，碗里的鲜红液体抖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立即伸手端了过来，再度将碗凑到秋子嘴边。 “晕…”秋子咕哝。 “快喝完，喝完就没事了。”我的口气已经有点急躁。 秋子终于勉强喝完第二碗血。 “八云……” 我望向兰── 也许是失血过多，他这次似乎无法将手腕上泉涌的血流止住，等到我察觉到他的意识已经微弱到几近模糊的状态，他已经完全瘫软，倒在地上。右手紧握着左手腕，鲜血不住的从指缝里泉涌而出。 “兰！”我连忙让秋子躺下，将兰蒙眼用的手巾扯下紧紧的绑住手腕的伤口，鲜血迅速将手巾浸透，继续往外溢出。我又撕开自己的衣服，再用力缠住伤口，密密缠上好几层，才勉强将血止住。 “兰！别睡着！保持你的意识清醒！回答我！我知道你可以听见──”我慌乱的拍着他的脸。 兰睁开了眼，哑着声音说：“秋子…的状况…怎样…？” “血喝完了。”我回头看了看秋子一眼：“好像昏过去了。” “把脉…当我的脉搏和秋子的脉搏同步时…血盟就成立了。”他忧虑的凝望秋子。 我立刻将秋子抱到他边，双手同时搭上法兰和秋子的手腕，闭上眼睛，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秋子的脉搏很乱，忽快忽慢……如果…如果血盟没成功的话，会怎样？” “我的血灵力太强，对人类来说是剧毒，喝了我的血，轻则精神错乱，重则当场死亡……” “你的血有毒…那你还逼秋子……” “如果是秋子的话…说不定我的血反而是灵药……喝了这么多…如果血盟不成立…秋子就会毫无痛苦的死去……”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真的是一场赌博，赌注是秋子的命。 由指间传来的两个脉搏的跳动频率越来越接近，渐渐重叠。 “秋子…秋子的脉…稳定了……一样…你们的脉搏跳动的速度完全一样了！血盟…血盟成立了！”我忍不住大吼。 兰惨白的脸上因为高兴而泛出一丝微红。 “我知道那是什么……你这小子，老是在那里装模做样，什么时候却爱这丫头爱得如此之深…血盟成立了，便是证明。” 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是孤独的，完完全全的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把心爱的人推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心不会说谎，血也不会说谎，他真心的爱她，甚至可以和她分享生命，同生共死，今生今世他们的命都将紧紧的绑在一起。 我到底算什么？兰的兄弟？秋子的未婚夫？不，我什么都不是。银魄砍伤了我，那种痛不算什么，沙罗的剑割伤了我，那也只是小菜一碟。 我此刻的心象是被狠狠的剁成碎片再揉烂，我无法说服自己，我愿意成全他们，但是我无法笑着祝福他们──我做不到，我的心好痛。 为什么我还要活着？那时候不要救我就好了，让我死在他的刀下，我就看不见、听不到，不用承受这种折磨。 “八云…”他虚弱的呻吟，他的神情悲痛而扭曲。 我猛然惊醒──他完全感受到我的哀伤。不，我不能让他和我ㄧ起痛苦。我试着将自己的负面情绪抽离，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紧闭双眼，流着泪：“我终究还是伤害了你…” 一颗心要怎么分成两半？ 我想他承受的痛苦不比我少。 他爱秋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他也爱我。这段纠扯不清的恋情，注定要三败俱伤。 即使是现在，我已经转世为和他同种族的人鱼姑娘，在他的心目中，我仍然是当时的那个甘心为他付出一切的傻蛋八云。 我明白， 今生今世，他的生命都会和秋子紧紧相系。 但生生世世，他都会属于我。 我再也不嫉妒秋子了。 他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露出灿烂的微笑，轻轻吻上我的唇。 “早安，爱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