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最后时刻

Atargatis──美丽的爱与丰饶之人鱼女神阿塔珈提斯。 这个小岛上的岛民如此称呼我。 不管我再怎么解释我的名字叫爱伦，他们仍然固执的认定我就是阿塔珈提斯。 我是人鱼，不是神。 况且我是来渡蜜月的。 兰看起来很习惯了，这里的人叫他小欧安尼斯，而不叫他法兰王子。 我们在村长梅洛的大屋里接受岛民们热情的款待，比起海里的那些永远冰冰凉凉、软乎乎的海藻冻、海参冻，人类热腾腾的食物美味多了。 当然，还少不了岛民自家酿的各种水果酒。不过这次我没贪杯，这种甜酒的劲头我已经领教过了，只能浅尝，不然我这个他们心目中的女神要是喝挂了，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阿塔岛上的时光很悠闲，整个下午的时间，我们和一群村里的小孩在椰林里玩，我教他们做弹弓打鸟，他们则对我的神射绝技崇拜不已。只是我在陆地上行动不便，大多数的时间我只能坐在椰林里的吊床上摇来晃去，看着兰当起孩子王带头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阳光 笑声 流着汗奔跑的孩子 我的思绪回到遥远的一千两百年前， 我曾经有过孩子──当我还是山田八云的时候。 两个健康活泼的男孩。 他们都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又浓又密的眉毛，和圆圆的大眼睛。 我教他们做弹弓射兔子、打山鸡，摸鸟蛋、抓蟋蟀。 我还记得他们的笑声，记得他们喊我爹，记得我让他们轮流骑在我肩膀上偷看鸟巢里初生的雏燕。 兰才刚刚离开，这个世界就完全变了──我的父母不是死于白川之手而是死于疾病，高桥叔举双手赞成秋子和我的婚事，龙神曾经显灵，送了秋子一块人鱼肉，小滨村发生疫病，是我想出隔离病人的方法，拯救了全村人，我是英雄。 我和秋子象是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太虚假、太刻意。 我们在龙神神社的神龛底下找出了兰留下来的一罐金子──那是兰要留给我娶老婆用的。我不知道他的脑袋是怎么想的，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他的──找个好人家的姑娘，生两个胖娃娃。 如果说好人家的姑娘……我忽然注意到秋子──她的气味变了，不是橙花的香味，而是淡淡的海洋香气，她的皮肤也变得很白。兰的血盟完全改变她了，我在秋子的身上看到兰的影子。 如果兰在这世界上最放心不下什么，我想就是秋子吧？他会要我照顾秋子吗？ 长时间与兰的心灵相通，我确信这就是兰的希望。他唯一能信任的人是我。 在那一刻，我做了重大的决定，我会用仅剩的生命完成兰的托付──如果秋子愿意的话。 我不会强迫她把兰从心里驱逐出去，我会当个好丈夫，为她遮风挡雨。我会给她孩子，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女人应有的幸福。就像兰还没来到小滨村时，我原本计画的那样，我能办得到，这是我最后能给的。 我唯一愧对秋子的事，是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我会在完成我的任务后，投入轮回去寻找他──不管要花多少时间。 我相信我能找到他，兰说过强烈的意念便是咒──我的意念够强烈，强烈到能对自己下诅咒。 我没有消沉太久，找出金子以后，我和秋子再度踏上旅程，沿着我们曾走过的路线，寻找兰留下来的踪迹──一定还有别人记得他，那我们就不会太寂寞。我们就是无法相信龙神使者会这么不着痕迹的消失。 这次秋子不再是离家出走，跟着男人私逃。在出发之前，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兰离开后，我是秋子唯一的选择，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会给她时间沉淀，我比谁都清楚兰在她心里的份量，她心里的空缺不是我能填补的──就像我心里的空缺她也无法填补。 我们在越后国找到了越后国前任国守源大人，没想到他们的记忆也变了──他们只记得我一箭射杀了妖狼群的首领，一个人荡平了横行乡里的山贼。我受到越后国举国上下热烈的欢迎，连现任的国守阪上田村麻吕都极力延聘我担任他的副将。 世界上从来没有龙神使者伊藤兰，只有神射手山田八云。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觉得好孤独。 我们又到了兰除掉大蛤蟆的村落，正如预料的，所有的人都证实了是我射破了大蛤蟆的肚子救出了被吃掉的小男孩。 我已经开始想骂脏话了。 武藏国的石川大人和信丸少爷更绝，他们根本压根就不知道云外镜是啥玩意，更别提龙神使者和沙罗的那场斗剑。 近江国琵琶湖畔的居民认定我是和河童谈判成功的功臣。真他娘亲的，我连游泳都不会，还和河童谈判？ 阿德烈王真是太厉害了──他扭转了世界。为了保护亚特兰提斯的秘密，为了不影响历史，他真是煞费苦心。 可以稍稍宽慰的是秋子还活着，她比以前更健康也更漂亮了。兰一定康复了，在遥远的未来，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国度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他回家了。 他还会记得我们吗？ 记得这个与他订下血盟同生共死的女孩？ 记得这个为他痴心却不敢妄想的超级傻蛋？ 会的。他一定会，他承认他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他的那种喜欢。为了这句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会听他的话，不管有多艰难，我都会认真活下去。 每当我想起他，身上被银魄砍伤的疤痕便会如同火灼般的疼痛。它们一再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如同他说的，这些伤永远也不会好──就像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想念他，永远也不会停止爱他，那怕我的生命随时会在下一刻结束。 孩子出生时，我就知道我没办法陪他们长大。失去父亲的孩子有多悲惨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在我死之前，我会教会他们谋生技巧，教会他们待人处世，陪他们玩，陪他们念书，竭尽所能的当个好父亲。 阿德烈王说我的生命最多只能再活二十年──他的说法真是太保留了，才过了十五年，我的体力和精神就开始不济，银水晶戒指的光泽正在淡去。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快倒下去，我还有心愿未了。兰给我的礼物──他亲手酿的女儿红，说好了十七年后要去挖出来的。虽然他不能陪我一起喝，但那是他特别为我酿的，我确实感受到他的心意，他在乎我的程度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兰实在太含蓄了，他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他的那种喜欢，那就表示他爱我。 我和秋子都明白，我生命的尽头到了。 初冬的某个夜晚，我忽然心血来潮，兰说的十七年，差不多也该满了──不满十七年也没办法，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没有告诉秋子那件事──山茶花树下，埋着一缸兰亲手酿的女儿红，秋子不喜欢我喝酒，那是属于我和兰的秘密。我趁着秋子和孩子们都熟睡了，偷偷回已经荒废许久的老屋，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消耗到这种程度，我拖着沉重脚步，摇摇晃晃的走在这条熟悉的小径上──这里有太多回忆，在死之前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 山茶花开了，月圆了，只是那个穿着白色狩衣的美丽少年已经不在了。 我找出一把锄头，可惜此时的我已经衰弱到没力气举起锄头。山茶树下的泥土不是太坚硬，我干脆直接徒手挖，指甲裂开了，渗出血来，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幸好兰没埋得太深，但也够我忙得一身汗了，衣服都沾满了污泥，秋子知道了肯定会骂我一顿。 哈！我嘲笑自己，有必要这么卖命吗？说了可能没人相信。我是为了这坛酒才能活到现在，没喝上一口真是死都不甘心。 我抱着还带着泥土的酒坛，对着酒坛呢喃细语：“女儿红，我终于等到这天…这是你酿的…为我亲手酿的……” 我望向皎洁的满月，彷佛看见了他的影子──他美丽的银色头发，完美的白皙面容，澄澈如夜空的眼睛，还有彷佛花瓣的唇。 我笑了。他一直都在，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想念我，正如同我想念他一样。 “我很固执的…不管你到哪里…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我…一定会…去找你。”我喃喃自语。 打开酒坛，我非常珍惜的尝了一口。那酒太浓太烈，甘美的芳醇急速渗入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我虚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呛咳了几下，酒泼了一身。 我的眼眶一热，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你酿酒的技术…实在……” 我哽住，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这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酒。”我自言自语，眼泪不断落入酒坛：“你现在好吗？我好想你……好…想你……” 我开始晕眩，眼前的事物都在扭曲，手一滑，酒坛跌到地上摔个粉碎。 秋子静静的走了过来，扶着我，皱起眉头：“真不安分，生病了还跑来这里偷喝酒。” 她跟踪我？看来我连感觉都变得迟钝了，居然毫无所觉。 我无奈的说：“真糟糕…浪费了…这是兰亲手酿的…十八年的……女儿红。” “你瞒了我这么久…你爱他？”秋子追问。 “呃…很明显吗？”我无法否认──我不想再欺骗秋子。 “很明显。”秋子有点不高兴。 “这是不对的…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我做不到。”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必再假装了，八云，我的夫君…你竟然一直独自忍受……”秋子拥抱我，喃喃的说：“你是想替他照顾我，才会娶我的。这是你爱他的方式……可是，我真的感觉很幸福，这种幸福是你给的。” 秋子觉得很幸福？这点我感到稍稍安慰──兰，我不辱使命。 “谢谢你的谅解…如果将来…你有机会遇到他…把这个…还给…他…”我虚弱的笑笑，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水晶戒指已经变得近乎透明，还在努力发出微弱的光泽：“你一直没有变老…未来的日子…你会很辛苦…照顾孩子…好好活下去……” 我的求生意志在酒坛摔碎时也消耗完了。我再也没见到我的儿子们。 “爱伦，亲爱的，你怎么哭了？”我听到兰在我耳边低语。 我睁开眼睛，发现我和兰一起躺在独木舟里，椰子树的树荫正好挡住了热辣的阳光。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椰林里睡着了，我让村里的小孩解散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哭了？想回家吗？” “不，这里很好，活泼的孩子……我想起…想起我儿子──我曾经有过儿子。” “儿子？”兰偏着头思考了一下，才恍然大悟的露齿而笑：“八云和秋子的两个儿子？” “你知道？” “秋子说过。” “你绝对猜不到我儿子叫什么名字。”我说。 “嗯嗯。秋子没提。”他很感兴趣的凝望着我。 “老大叫兰太郎，老二叫菊次郎。” 兰微笑：“真没创意。连我的名字和式神的名字都用上了。” “你知道当年我读的书不多。”我叹气：“他们后来不知道过得怎样……” “我听秋子说兰太郎在十五岁时在河边玩水发生了意外，菊次郎活到五十六岁，你们的孙子叫小吉…”他小心翼翼的观察我的表情，顿了一顿，没继续说下去。 我的心头猛地一揪──我已经不再是八云，但他们仍是我心爱的孩子。 “都过去了，那已经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事了。”他轻轻抚触我的头发，眼神充满怜爱。 我环住他的颈项，让自己紧贴着他，吻上他的唇──无关情欲，而是那一刻我深深的感觉我需要他，需要他的温柔来抚平这种痛苦。 我的儿子，我来不及长大的兰太郎。还有，菊次郎。 他立即给了我强烈的回应，他的呼吸变成狂野的喘息，他搂紧我，彷佛要把我融进他的身体，我对他的进攻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在这样的狂乱愉悦的氛围里很难再想起任何悲伤的事。 “我有个建议。”他轻轻啃咬我的耳垂，令我一阵轻颤。 “嗯…什么…建议？”我无法思考，他甜美的气息成功的冲淡我那没来由的沮丧。 “如果你喜欢儿子…我们可以自己制造啊……”他又用那种甜如蜜糖的声音诱惑我。 “呃啊…”我的脸颊一阵发烫，他不让我有抗议的机会，用他的唇封住我的嘴，独木舟一阵摇晃，我们都落入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