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水晶森林

一天之中，我最喜欢这个时候，工作结束，回家的时候。 身处海底，很难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照明水晶会随时调整光线的明暗。让整座波塞多尼亚城维持舒适的可见度。 但还是有办法分辨时间──透过海水的阳光会有些微妙的变化，当阳光的颜色转为金红，就是黄昏了。 我们会手牵着手一起回王宫，他的手会紧紧握住我的，十指交扣，彷佛宣告着我只属于他──我喜欢这种感觉。 “爱伦，亲爱的。你知道吗？我最近可以想起一些那时候的事。”他望着我，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喔？哪时候的事？”我感兴趣的抬了抬眉毛。 “水晶森林。”兰低语。 “那不是愉快的回忆，你用不着强迫自己去想。”我的手紧了一紧，水晶森林事件，照理来说他应该不会记得。 “记忆并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而是某人把它锁进抽屉里，我只需要一些能触动我记忆的东西，就可以将记忆的抽屉重新打开。” “你找到了什么可以触动记忆的东西？” “你呀！长大后的姬儿。”他把我拉近，亲吻我额头上淡的快看不见的伤痕：“你对我施了催眠术吧？让我忘记那时候的事？” “我有吗？”我傻笑。 “这不是创伤症候群，根本是你搞的鬼啊！”他的眼神忽然变得严厉，但他握着我的手仍然温柔。 “我真希望我现在还是人类，那我就可以说谎骗你。”我心虚的缩了一缩。 “我大概再也找不到这么爱我的人了。你为我牺牲了这么大。”他拥抱我，有点感伤的说──他又开始自责。 “你可以说我傻，就算我投胎变成一只海蛞蝓也会想办法救你。” “当时我被虎鲨攻击耶！海蛞蝓？”他忍不住笑了。 “我可以黏住牠的眼睛，或是堵住牠的鳃。”我扮了个鬼脸，我想象着那只大笨鲨被海蛞蝓黏住眼睛的样子忍不住大笑。 他说过他没有朋友，不过还是有七八个男孩会整天围着他团团转，与其说那些男孩是他的朋友，不如说是他的粉丝或者亲卫队，他们都很合乎规矩的称呼他为“王子殿下”。 只有我是特例。我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因为我是他认可的唯一朋友，也是唯一可以打进王子亲卫队的女孩。 我长得很漂亮，这也是他们无法拒绝我加入这个清一色都是男孩的小圈圈的缘故，还有个原因是我的个性很男性化，可以跟他们打成一片。 对六岁的小屁孩来说，没什么事能比挑战大人的权威更刺激的事了。 看似温文儒雅的王子骨子里其实是个捣蛋鬼，我们在克莉丝老师的座位放海胆，在波赛顿神像脸上画黑眼圈和红鼻子，用自制的弹弓弹射海蛞蝓到校长的头上。 我不像其他女生那样爱告密，我和这些调皮小鬼头是一国的。 我们的恶作剧也不是无往不利，偶而还是会被当场抓包，不过老师对王子的身份还是有些顾忌，所以通常处罚都不会太重。 每年的波赛顿节，皇家学苑会放假十天。我们这个捣蛋小团体决定来一次大冒险──有点像人类的试胆大会，地点是水晶森林。 神秘的人鱼坟场水晶森林，那里的每根水晶柱里都封存着一个逝去的生命。这些孩子不明白死亡真正的意义。 亚特兰提斯也有鬼魂和幽灵的传说，坟场对他们来说是很刺激的地方，但我比他们更严肃看待死亡，我的父母──鲁弗斯和姬儿都在那里长眠。 我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奶奶说，绝对不能去水晶森林，那里在王城的保护结界之外。” “埃斯提克兹，你是个胆小鬼。我以为你跟其他的女生不一样。”我们这个团体里块头最大的汉克．高尔对我的意见嗤之以鼻。 “那里不是游戏的场所，那里有真正的危险！”我大吼。 “那里我去过，除了一些被水晶吸收一半的死人之外根本没什么。”汉克继续说风凉话。 我气极了，冲过去揪起他的衣领在他的鼻梁上狠狠揍了一拳。 “你敢打我？臭女生。”汉克发火了──他流鼻血了，活该！ “我不会让法兰身陷险境，我会保护他。”我挡在兰的面前：“别去！法兰。” 汉克揪住我的头发，在我肚子上揍了一拳，我痛得无法呼吸──我完全没料到他会打女生，在我还是八云的时候就从来不会有打女生这个念头。 “住手！汉克！不准欺负姬儿。”兰扶着我，把我藏在他身后。 “王子殿下！是她先打我的耶！”汉克不服气的说。 看他的神情，如果不是兰挡着，他肯定会痛扁我一顿──不管我是不是个头比他娇小许多的女孩。 “这是命令！”兰的语气果断又冰冷，他连王子的权威都用上了。 “是……”汉克不得不乖乖的自认倒霉。 “痛吗？”兰担心的问我。 “不痛，这个小鬼的拳头软绵绵的。”我哼了一声。恶狠狠的瞪了汉克一眼。 “那我们还去吗？王子殿下。”汉克装做没看到，不满的咕哝。 “当然要去。”兰的回答让我出乎意料。 “不要去！法兰！”我想抓住他。 “我不需要女生的保护。”他无情的推开我的手。 我的脑袋轰然一响──只为了无谓的男性自尊心，他拒绝了我。 兰在一群男孩的簇拥下离开我的视线，我的心一阵刺痛。 “法兰……” 兰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想去水晶森林，我爸爸妈妈都在那里。可是那里有危险……” “如果你要保护我，就一起来吧。”他的眼神变得温和，其他的人似乎没发觉到他用心电感应在跟我说话──我听奶奶说过，灵力够高的时候可以选择性的跟某个人谈话而不被其他人听见。 兰才六岁就已经有这么高的灵力，我都差点忘了他是个天生的银之子，我还在担心什么。 “姬儿是我们的伙伴，她只是担心大家的安全，你们和好吧！”他转过身去，拍拍汉克的肩膀。 “我才不要！”汉克咆哮。 “你想违抗命令吗？”兰冷酷的说。 “好吧……”汉克委屈的拉长了脸向我走来。 “对不起。”我抢先一步道歉。 汉克愣了一下，居然扁起嘴哭了起来。真糟糕，我都忘了，他只是个六岁的小鬼。 汉克的鼻子又红又肿，我不禁有点后悔，刚才一时冲动居然殴打了小孩。 我伸出手去想检查他鼻子上的伤，他畏缩了一下。 “我可以治好你的鼻子，奶奶教过我。” 我露出一个微笑，释出善意，通常男人不会拒绝美女，男孩也不例外，这招有用──汉克的脸红了，一动也不动的让我触摸他的鼻子。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使用灵力治疗外伤，我集中精神，掌心冒出微微的白色带着浅浅银色的光芒，汉克的鼻子立刻消肿了。 “我很抱歉，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女生了。”汉克道歉。 “这才是男子汉。”我嘉许的拍拍他的肩膀。当小孩有这点好处，打完架可以立刻和好。 我迅速的跟上兰，在他的右手边──那是他留给我的位置，我们已经养成了一定的默契，在一千两百多年前，我还是山田八云的时候，我就习惯站在他的右后方──所以才有了“龙神使者的影子”的外号。我本来就不爱出风头，我喜欢当他的影子。 “大家都会听我的命令，只有你会违抗我，你很勇敢。”兰又私下和我交谈。 “如果你肯听我的话不去水晶森林更好。”我试着集中精神想着──这是悄悄话只能对他说──奏效了，其他男孩似乎没发现到。 “你不想看爸爸妈妈吗？” “想。”我感到有点挫败，爸爸跟妈妈的脸都已经开始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 “那就一起去吧！别怕，我会保护你。”他的嘴唇浮出若有似无的微笑──我彷佛见到当年龙神使者的浅笑，他很有自信。 “就算你去地狱，我也会跟着你。”我的脸颊发烫，心噗噗跳个不停。 “奇怪的女生。”他轻笑了一声。 我翻了翻白眼。 我第一次违背了奶奶的叮咛，进入从来不曾进来过的禁地──水晶森林。 死亡的禁地──不管是什么族群都害怕死亡。 我已经死过二十几回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也害怕死亡，但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带来的别离。 想象中水晶森林应该是阴森恐怖的，但事实却恰好相反，它一点也不像座坟场──白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绿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巨大水晶簇聚集成一大片森林，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大片艳丽的海葵在森林边缘绽放。 “哇！”我从没见过这么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景。 “很美吧？”兰看到我惊讶的表情，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其实我早就来过了。父王曾经带我来看爷爷。” “你爷爷也在这里？” “我上次来的时候五岁，还可以看见爷爷的脸，现在大概看不到了。听说人鱼的肉体三年就会被水晶完全吸收。” “喔…那我就看不到我爸爸妈妈了……”我非常失望：“他们已经过世六、七年了。” “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还有奶奶。”我耸耸肩：“这些水晶柱上都没有刻记号，这样该怎么找到他们呢？” “跟着感觉走。”兰温柔的看着我：“试试看，你身上流的血脉会带着你找到亲人。” “原来如此。”我闭上眼睛，在内心呼唤着爸爸和妈妈 忽然，一点点微光触动了我的心，他们在那里，水晶森林的中央，言语无法形容，那全然是一种深植在基因里的遗传信息，就像深海里的鲑鱼可以找到他们出生的溪流，我找到了我的根源。 “我们一起过去吧！”兰发现到我的表情变了，露出微笑：“我们今天的探险目标就是找到姬儿的爸爸妈妈。” 我高兴的跳来跳去，完全忘记奶奶的警告──于是最初的反对者，现在反而带领着这个小团队深入禁地。 越是深入水晶森林，景象就更壮观，这里就像缤纷美丽的天堂，每座水晶都独一无二，而且璀璨非凡，有些水晶柱里还隐约可以看到安睡的死者，但那并不会令人感到害怕──他们全都那么美丽安详，就像被冰封的天使。 一大群不断变换着色彩的幻彩水母像幽灵一样在森林里飘来飘去，我捉了一只来玩，牠的触角会发出微微的电流，麻麻痒痒的，但不会痛，我感到非常有趣。其他男孩也开始玩起捉水母的游戏，互相电击对方。兰也被我电得哈哈笑──可想而知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敢“攻击”王子。有人扔了两只水母在我身上──我知道那是汉克，我也毫不客气的回敬他三只。 然后，我找到他们了──属于我父母的水晶。一根高高瘦瘦的浅蓝水晶和另一根矮一点的粉水晶，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像一对爱侣。 正如预期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了，纯粹而透明。 我犹豫了一下，把双手贴在爸爸跟妈妈的水晶柱上，两股暖流渗入我的掌心，他们对我永不止息的爱让我泪流不止。 “父王说，爱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死亡也不是一切的结束。”兰淡淡的说。 “大概没有人像我这么深刻体悟这个道理。”我叹气，吐出一串泡泡。 我死了二十几次，还是这么爱你，虽然你只是个小鬼，也还是我的兰──我在心里默默的说。 这些话他听不到，我已经学会了封闭心房，这样就不会像前世一样，心里想什么老是被兰一览无遗。 “再来换我了，我要去找我爷爷。”兰说。 “好…”我还没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忽然一道强大的水流把我冲得打了个滚。我一稳住身子立即抓住兰的手，把他拉到我身旁。 巨大的黑影游过我们的上方，我认出那是什么了──虎鲨，肚子是白色的，身长超过三米，是个大家伙。 “有鲨鱼！大家快躲起来！”兰并没有吓傻，立即下令避难。 “这里有个洞，我们快躲进去。”我听到不知道是汉克还是柯林的声音。立即拉着兰小心而缓慢的贴着水晶柱底部往他的方向游了过去。 我看见了一个珊瑚礁岩洞。洞口很小，大概只容许一个小孩塞进去，不禁抱怨：“这个洞未免也太小了。” “这里面很大，可以躲二十个人。”柯林从里面探出头来。 “我也在这里。班、伊恩、哈尔也在这里。”我分清楚了，这次说话的是汉克。 “太好了。”兰低呼。 我让兰先进去洞里，观察了一下那条大的惊人的虎鲨正缓慢的离去，我也跟着钻进洞里。 “先清点人数。”兰是领导者，他很快的就恢复了镇定：“柯林、汉克、班、伊恩、哈尔、我和姬儿，还有谁？凯文？凯文不是也跟来了？” “我没看到凯文进来。”柯林害怕的发起抖来。 “我去找。”我提议。 “不行，我去。”兰立即否决。 “王子……殿下……”凯文狼狈的从洞口爬进来。 “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兰松了一口气。 “好痛……”凯文在哭。 “怎么了，你被咬了吗？”汉克惊恐的问。 “我的小腿被礁石刮破了，流了好多血。”凯文痛得哀哀叫。 “糟糕！”我和兰一起把他拖进来。 一道猛烈的震动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虎鲨就在我们藏身的洞口外。 “凯文的血把刚刚离开的那条大鲨鱼引回来了。赶快止血。”我皱眉。 “我来。”兰把他的手按住凯文的右小腿，掌心发出蒙蒙的银色光芒。他的疗愈术学得比我好，凯文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洞口又传来好几下更大的撞击声，落下来的沙尘把洞里的海水弄得混浊不堪。这群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屁孩这下子吓得全抱在一起。 兰也抱着我──他想保护我，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惊慌失措，他在颤抖，他还只是个六岁小孩而已。 “珊瑚礁岩很脆弱，鲨鱼早晚会撞破洞口，我们必须逃出去。”虽然我也怕得要命，但这时只剩下我还能思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全都吓傻了，没有人回答──或者他们认为我在说废话，鲨鱼就守在洞口，要逃出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听我说。我是女孩，有尾巴，我游得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快。” “姬儿，你想做什么？”兰发现了我的意图，他澄澈的大眼睛透露出惊恐，我的手不自主的抚摸兰的头发试图安抚他。 “我的奶奶是大祭司伊莎贝拉。”我深深吸一口海水，水里的沙砾害我的鳃很不舒服，我抖了一下。 男孩们都纷纷发出惊呼──我没跟任何人提起，所以他们都到现在才知道我的身分，大祭司是仅次于王和女王的职位，相当于人类的首相，但地位更崇高一点，任何一个亚特兰提斯的人鱼，听到大祭司伊莎贝拉这个名字都会肃然起敬。 “我奶奶被鲨鱼咬过。”我从容不迫的说：“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对付鲨鱼。牠们的弱点在鼻子、眼睛还有鳃。你们捡一块石头，水晶片也行，尽量避免和鲨鱼发生冲突，如果遭到攻击就用力打牠的鼻子、戳他的眼睛或鳃。” “我听过大祭司的事迹，她保护了女王陛下。”哈尔小声的说。 “埃斯提克兹家族誓死保卫王族，我以我的奶奶为荣。”我露出骄傲的笑容。 “我不准你这么做。”兰严肃的说。 “别对我摆王子的架子，我才不听你的命令。汉克、班你们两个块头最大，等一下我去引开鲨鱼，你们负责带着法兰逃。”我下令。 外头的虎鲨又再次撞击洞口，洞口的岩石纷纷落下，已经被破坏得很严重了。 “汉克！班！还有大家，准备好。”这个时候曾在鲨口余生的伊莎贝拉的孙女的命令已经比王子的命令还要强而有力了。 汉克和班不由自主的就站到兰的两旁。 “我不接受女生的保护！”兰哀嚎。 我用力拥抱他，我的全身也在颤抖──我不怕死，但害怕别离，我亲吻他的额头：“就算我遭受不幸，我们也很快就会见面，在我的过去、你的未来。” 他一脸震惊，我使了个眼色，汉克和班抓住了兰的手。 我抓起地上的一小片水晶碎屑，转身迎向洞口的那只大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