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凋花-八百比丘尼篇

我做了一个梦。 一千两百年前，我也做过相同的梦。 我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白色衣裳， 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踽踽独行，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然后， 我看见了他。 那个俊美无双的少年，灿如星空的双眸，粉嫩如花瓣的唇，银白色的长发如同飞瀑般流泻到腰际。 他站在那里，表情平和，彷佛正在等候我的到来。 “你已经是我的了……”我的心情十分愉快，用一种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冰冷语调说话。 我拥抱他。 他的血液在洁白颈项中流动，散发着无可抗拒的甜美气息。 我的利齿咬穿了他的血管。温暖的鲜血滚滚而下，他并没有挣扎。 奇怪，他为什么毫不抗拒？ 我略微松开双臂，再次看清楚那个白皙少年，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痛苦，嘴唇却浮出了微笑。这个笑容非常熟悉，是那种会让我心跳停止的笑容──而我这时才惊觉我的心脏是冰冷的，早已停止跳动。 他流着血，喃喃低语：“如果我的血能让你活下去……我不会吝惜……” 我猛一抬头，看见冰壁中映照着的是一张没有感情的面孔，眼睛散发出凶狠的红色光芒，血红色的嘴唇露出轻浮的微笑──我认出了那是谁──雪女。我就是雪女。饮了他的鲜血，让我变成了一朵不凋之花。 “兰！”一个低沉嘶哑的啜泣声让我分了心──八云的声音。 我松开了手往后退了退，兰的身体从我的怀抱中滑落，倒在雪地上，脖子仍在淌血，将洁白的雪地染红了一片，他闭着眼，脸上一片平静，八云的脸却是痛苦扭曲的。 “八云…我…我……”我全然不知所措──罪恶感袭上我冰冷的心脏。 八云拖着脚步，非常缓慢的跪坐在兰身边。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无话可说。”八云流着泪，悲痛万分的抱起兰。 “你要…干什么？”我忽然感到很害怕。 八云没有理我，抱着兰，走向雪谷，斑斑血迹一路延伸到谷边。 “那边有悬崖…别过去！” 八云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没有责怪，只有沉痛。然后举起一步，跨出。与兰一同坠入深谷。 “八云────” 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把我从梦境里扯了出来，随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那不是我的声音，而是兰的，人鱼族的高音频声波足以震碎玻璃，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我发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兰的声音在隔壁。 我想，是小枫回来时发现到我们两个都昏倒在地上，把我们移进了房间，她应该也猜测出是怎么回事了，她与童年时生活在立本的阿德烈王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将兰当成自己的孩子以及阿德烈王的投影。我可以预料到她肯定会对我大发脾气。 这个梦境点醒了我──我早就发现八云爱他，而我拒绝承认。 他们心灵相通，兰不可能不知道八云对他的心意，我只知道兰爱我，却到现在才明白，兰也爱八云──这多情的少年，害苦了我，也害苦了八云。 他之所以选择我，我可以想见那是因为八云推了他一把，八云对他的爱简直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他愿意将自己的未婚妻拱手让他，只要他快乐。 更重要的是，八云不想伤害我，至死都隐瞒真相，我欠他太多太多。 兰曾经舍生救我， 我没有权力剥夺他生存的权利。 我深深庆幸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走进兰的房门，小枫也在。兰满脸都是斑斑泪痕，落地窗的玻璃碎了一地。 “秋子，你没事吧？”兰低声问──即使我差点杀了他，他仍然关心我。 “只是试验…血盟果然还有效…你没事，我就没事。”我感到歉疚。 “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不急。你的生命总有尽头，我会等它自然结束。至少我知道不用这样永无止尽的等下去了。”我对长生不死的事已经释怀。 “你们谈吧！我去收拾碎玻璃。”小枫说。走了几步，迟疑了一下，又回头瞪着我：“你要是伤害他，我不会原谅你的！” “兰是你带大的…就像你的孩子，我知道。”我苦笑，小枫虽然没有结婚生子，她保护孩子的强烈母性，仍然让她看起来象是随时要跳过来咬我的母狮。 “我完全不知道血盟的力量可以强大到这种程度……对不起。”兰悲叹。 “我没资格让你分享生命给我。” “你恨我？” “不，我活得很腻了…我想你明白。我在咖啡里下了强效安眠药，故意试探你的反应，看到你毫不抗拒的吃完我为你准备的最后一餐，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卑劣。你为了我坦然赴死…你才十九岁……八云不会原谅我的……”想起八云，我的心像破了个大洞，疼得我眼泪直流。 “比起我带给你的痛苦…如果可以让你解脱…我愿意死。”兰垂着头，万分沮丧。 “就是这样才会让我觉得自己卑劣…从我开始喜欢你，我便不惜一切的想接近你、独占你，我希望你的心里只有我ㄧ个，我暗自祈祷着你永远回不了亚特兰提斯、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们…为什么没忘记我？父王明明修改了你们的记忆。” “我想是因为我身上留着与你切不断的血盟，我不知道八云是怎么留下对你的记忆。你离开后他的伤疤常常疼痛，我想他是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记你。” 兰将脸深深埋进双掌，他已经不忍再听。 “还给你。”我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兰：“我的丈夫…临死前，要我把这个还给你…我为了完成他的遗愿，一直等到现在……” 兰默默的打开了盒子──盒子里的蓝丝绒衬垫上躺着一只陈旧的银戒指，戒指上镶的水晶已经完全失去了光泽，就象是透明的玻璃珠。 “八云。”兰将戒指套进左手的无名指，毫无生气的水晶又发出了银色闪亮的光采：“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却完全无法为你做些什么……” “我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深深吸一口气：“你可以回去了，我不爱你了。套句现代的说法──我已经把你给甩了…” 兰非常惊愕，许久才回过神来：“秋子，你…真的不要紧？” “跟你在一起，我随时都会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这对年轻的我来说非常…新鲜刺激，我以为那就是我想要的爱情。即使是现在…”我停了一下，热流再度涌上我的脸颊：“还是一样……这很难…对我来说…你有一种令人上瘾的吸引力。” “你对我的感觉…还是一样吗？” “对我来说，你就像毒品。”我将视线移到窗外：“明知道很不健康，但是仍然无法抗拒诱惑──我得戒掉你。” 兰没有回答。 “八云就像阳光，他的存在那么自然……我可以自由呼吸，享受他给我的温暖，那才是我需要的。我想要的是你，但真正需要的却是八云。我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明白我爱的人是他。” “原来，你爱的是八云……”兰喃喃。 “你不也从来没弄懂过自己的感情？” “我伤害了所有人。”兰叹息。 “八云给了我孩子，我当了母亲…这让我觉得…完整。虽然他很早就走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八云的血脉一直陪伴着我，让我有勇气熬过这么多年…我现在有小枫，以后还有小枫的孩子…跟亲人在一起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不是吗？你也该回到海里和你的亲人在一起。” 我终于甩开跟了我一千两百年的心魔，也完成了八云的付托，这一刻我如释重负。 “真的…就这样…分手？”兰犹豫。 “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们不适合。”我淡淡的说。 “你的确很融入现代了…好吧…我真的被甩了。”兰无奈的耸耸肩：“就算我被你…呃……甩了…还是可以当朋友吧？” “我想可以。” “很好很好的朋友？” “生死之交。” “是啊！” 兰沉默了一下：“这一千两百年来…你遇过八云吗？” “遇过。” “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各种样子都有，那不重要…我知道他是八云，但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喔。” “他还在找你。” “我大概…没机会遇到他了…回去以后…我可能很快就会结婚了…除非得到特别允许，我几乎不可能再到陆地上来……”兰郁闷的说。 “这么快就有了新欢啊？呵呵…”我语带讽刺。 “那是母王在我还没回到现代时为我订下的婚事…我连那女人的面都没见过…”兰眉头深锁：“还记得当年在武藏国遇到的沙罗吗？” “我记得，那个美男子…亚特兰提斯的战士？” “沙罗留下了讯息…透露了我在延历九年出现……沙罗的子孙──伊莎贝拉大祭司…为了营救我…倾尽全部的灵力…丧失了生命，母王许下了承诺，要让她唯一的孙女成为亚特兰提斯未来的王后。”兰的声音非常苦涩。 “你有未婚妻…为什么不说清楚？”我倒抽一口气，瞪着法兰──我差点害了另一个女人。 “一千两百年前，我就愿意为你舍弃王位了…就算我不在，我弟弟尼克斯可以接替我，那女孩仍然可以当王后…这样母王就不算违背承诺…” 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算了…这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祝你幸福…” 兰要结婚了。 如果八云还在，听到这消息，他仍会笑着祝福他吧？ 会的。 八云说过， 大海的深处，有个美丽的人鱼姑娘在等着他──这样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从兰再次从我身边离去，又过了四年。 兰带着他那美丽的人鱼姑娘来见我。 “我的妻子，爱伦。”兰简单介绍。 肤白若雪，一双湛蓝如宝石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玫瑰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形成优美的弧形，阳光般金灿的长发流泻到腰际──她的无双美貌和兰完全可以相配。 她坐着轮椅，下半身覆盖着厚厚的毛毯──以拥有鱼型下半身的女人来说，这不失为在陆地上自由移动的好办法。 “你好…让你大老远特地前来……”我生硬的寒暄──不确定她听不听得懂，也许我该说英语，她看起来象是外国的名模。 “秋…秋子…好久不见…”那金发美人──爱伦的声音非常清脆动听，一开口说出的竟然是流利的日语，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见我的时候，脸颊上竟然浮出了明显的红晕。 “好久不见？我们见过面吗？”我感到有点困惑，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目光由她的脸往下移──停留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枚闪烁着星星般光芒的银水晶戒指。我猛地抬头怒视兰。 兰吓了一跳，嗫嚅着说：“有什么不对吗？。” “你竟敢…把八云的遗物…”我咬牙，颤抖着：“枉费他……” “秋子先别生气…是我啊……”爱伦低声说。伸手拨开了浏海，露出了右额上的疤痕。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没想到再见面时，八云已经转世成女身，而且还是个人鱼姑娘。 “是你！”我忍不住尖叫了出来。澎湃的情绪在我胸口快速堆积，让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幸好小枫及时扶住我，不然我大概会直接昏厥。 爱伦焦急的伸出手来，却无法起身，兰温柔的握住他的手：“给她点时间调适一下，秋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们看起来如此相爱，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八云会恢复前世的记忆，还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我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终于想起我了！”我又悲又喜，伸出双臂紧紧拥抱爱伦。 “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爱伦抱紧我，语带哽咽。 她的怀抱已经完全和以前不同了，不再厚实宽广，而是芳香又柔软，但是，一样的温暖和令人安心。即使换了模样，她始终是我此生的夫君。 他们有了个孩子，是个漂亮的小男孩──长得像兰，却有着爱伦的蓝眼睛。取名秋人──以我的名字命名。 秋人成为我第一个干儿子，爱伦已经又有了身孕，她肚子里的女孩，将是我的干女儿。他们会生下更多的孩子，轮流陪伴我，我想，往后的两百多年，我将不再寂寞。 我的心中满溢着幸福，我想，我已经能用正确的态度来和他们相处了。 只要真心相信，一切都会成真。 只等 因缘具足。